今天终于是郭亮生到校的日子,我背着父母把他送到了火车站。
第一次见到火车,我有点激动不已!
从家里乘车一直到火车站,我们都是互相缠着对方的手,巴不得在这一段时间里永远把彼此的心交换!
离别是痛苦的,我真正尝到了这种滋味!在火车起动的时刻,我沿着火车奔跑,泪如雨珠。
郭亮生挥舞在窗外的手,啃嚼着我的心!把我带走吧……
一阵长鸣,一阵呼啸,一阵哀号……所有的都带走了,仅仅是一具空壳留在站台上!
写信吧!——这惟一的可以把我的心托在远方那所学校的方式……
回到家,我完全变了一个人,父母的逼婚使我下了决心逃离。
逃离——梅花——城市……
同样的火车站,我揣着在老同学那里借来的钱及梅花的信,带着简单的行李,内心充满了神秘、喜悦、惧怕。浑身染满了泥土的气息,沿着我曾守望的火车相反的方向走了。
走得是那样危险——带着一种对命运的抗争,不,也许是屈服更合适。
那遐想成了命运的一个踞点,整整五年!我依然活首,难道我明天会死去?
从下午上车一直到晚上,我都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我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刻警惕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我看他们并不像是坏人啊!怎么又要闭口不与对方讲话呢?
从前听人说,火车上非常乱,坏人很多,想起这些,我的心就非常紧张,而自己却是一个单独出远门,身上仅有的那么几百元钱,我分别放在身上不同的部位,比如脚下的鞋里,裤子右边的钱包里,还有一些准备在火车上买东西吃的零花钱我则揣在衣服里。
看看那一个个非常善良的面孔,我则更相信他们的身体里隐藏着一顆颗歹毒的心……
整节车厢的人们都在火车轻微的摇晃中渐渐昏昏欲睡起来。尽管我已疲劳,但我仍然坚持着,不让眼睛显示出睡意,惟恐别人趁虚而入……
这时,我是多么想念郭亮生,恐怕现在他已到学校了!想起来,我的眼眶不知觉湿润了。而那个从前令我逃避的鹏飞现在想起来却让我的心热乎乎的,我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若他现在在我身边,我将向他说声对不起!——出自内心的一句话。一个人能得到另外一个人无偿的爱,那本身就该是生活中的一个奇迹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莫不是那令人神往的爱情……
在火车上叫卖东西的人吹着口哨,那车轮滚动的声音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坐在火车车厢道上的人又得没有办法似的抽身让位,打扰他们睡觉的叫卖人,引起他们一脸无可奈何的怨恨!
我闲着无事,从我的另一个小包里取出梳子和镜子,准备梳理我这有点蓬乱的头发。我的举动引起一旁几个人的注意,其中一个有点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故意躲闪着眼睛,好让我没发现他在看我。
整个下午,好像他也是一个人?这时,我的记忆里才突然出现这个念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让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向那两三米远的年轻人靠近。他叫什么名字?是去上学?还是和我一样去打工?对这些问题,我不敢确定在未来的几天时间里我是否可以完全掌握?掌握了又有什么用呢?是想得到对方的照顾?还是用来聊以自慰自己的孤独?……也许都有吧。我苦笑了一下。
我结束梳理的全部动作之后,发现那年轻人看我的次数愈来愈多了。我的心里突突地发怵!——他不是坏人吧,我这样想。
我收拾好心情及所有的杂念,一只手撑撯脑袋,斜拉着望着窗外,尽管我这样背对着那年轻人,但我知道,他依然在不时地看我。
我的畏惧终于抵挡不住瞌睡的降临,趴在桌上就大睡起来……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我的耳朵里塞满了火车车轮哒哒的轰鸣声!为了不至于完全睡死,我不时地交换脑袋趴睡的方向,想以此证明想对我使坏的人的一种警告!
但终于我还是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梦见自己嫁给鹏飞,还为他生了一个孩子,而我却不是被迫嫁给他的,而是自愿的。而郭亮生没有上学,而是和镇上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结了婚,办证那会儿,我们各自巧遇……
醒来,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那一切都与现实的一模一样。
那年轻人好像有过剩的精力,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冷着光……我没有太在意,又睡下了。而且睡得不那么踏实,同样也不舒坦,但总想瞌睡……
“小伙子,跟你交换一下位置可以吗?这儿睡觉有点冷!”我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遂慢腾腾地抬起了睡眼朦胧的眼。
这是我对面一位大约三十岁的女人在说话。小伙子看看自己本可以瞌睡的地方全被靠近窗户的那个人占完了,于是用手势指了指……
“没问题,他是我们同路人!”妇人强调道 。然后那年轻人便顺理成章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的心既害怕又紧张了,但我还是装着一副非常平静的样子,故意东张西望起来。实在找不到目标,最后才落在我那简单的行李上……
年轻人依然没有睡意,好像是有所思,又像是无所思。他打量着整个车厢的人或者其它什么物件,神态是那样诱惑人……
我看,他不是什么坏人吧!我肯定道。
这时我的双脚由于过度的蜷缩,突然酸痛起来……
“怎么啦?”年轻人没有任何称呼地讲起话来。
“没什么,腿有点酸痛!”我一边说着,一边痛苦地伸张双腿。
“对不起,对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
我和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话实在影响别人睡觉,所以索性又睡了起来,双脚直直地伸在前方。
我的一只脚轻微地靠在了对方的大腿上,觉得有一种微微的甜蜜浸在心头,这种内心的甜蜜使我感到羞辱。
哦!没人和我争睡觉的地方了!我可以因不怕影响对方而感到一种不安心的自由。
“你不睡觉吗?”
“你睡吧,我现在还不想睡!”
我知道我的问话不妥当,所以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当整节车厢的人因黎明的到来开始骚动、热闹起来时,那年轻人却趴在桌上呼呼地睡了起来。我知道等他醒来后,我有许多话对他说。主要是了解我所要到达的那座城市的一些大致情况,相信,他一定知道。
卖东西、卖早餐的人成了清晨的主角,人们开始陆续排着队上厕所、洗漱等。
年轻人终于在上午十点左右醒来了,我为自己能记住这个时间说不出一点理由。
年轻人例行外“公事”,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这时我真担心那个妇人又把这个本属于她的位置交换过来。然而我看到她正与她的伙伴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着天,就打消了这种担心的念头。
“这里吃苹果!”年轻人递给我时说道。
“谢谢!”我接住了。由于昨天下午吃了一顿饭,为了节约钱,我决定今天早饭就不吃了。
我手中拿着这只又红又大的红富士苹果,想像着他的身世。
“到什么地方?”同样我没什么称呼地问道,在不知道对方名字之前这样问话尽管显得有点不礼貌,但觉得恰当、合适。
“到S市……你呢?”
“我也是!”
“那我们是同路了!”年轻人好像高兴地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你也是去上学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但我从他的那句话中判断,年轻人是去上学的。于是,一阵巨大的自卑感浸满全身,我再也没有想说话的兴致了。如果我打从娘胎出来就是个男孩,难道不也可以和眼前这年轻人和郭亮生一样,骄傲地去上大学吗?
年轻人突然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猜出肯定是自己的问话出了毛病。
“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没考上!”尽管我装出一副神情自若地与对方聊着,可终还是排遣不出内心的沉重。
我的回答令对方不太相信,难道我的举止及形象真让对方感觉出我也是一个大学苗子?
“哦,你乐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可以,那你呢?”
说完,对方取出一个洁亮的小本子写出了自己的姓名,随后把本子转一个方向让我写。
“柯胜!”
“是!”对方一边回答,一边等待让我写完自己的姓名。
“达伊!”
“嗯!”
“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柯胜轻轻地而像是掌握着分寸似的赞美着。
“到了S市找工作,有熟人吗?”
“有……不过……”
“不过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去她那里!”
“我也和你一样是第一次出远门,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请来学校找我。”
柯胜关切地说着,我内心热乎乎的。他告诉我的校名尽管没有郭亮生的学校名气大,可我还是略有耳闻。
我的心安下了许多,去了S市我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个朋友,一个熟悉的人。万一真找不到梅花,我可以来找他的。这一点是我在家逃跑出来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可眼前这个人仿佛成了我的大救星似的。
我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我便才有心思回味起我走后父母及弟对我的担心。一到S市我就给家里写信!哪怕一时忘记郭亮生的也行。
富士苹果我只吃了一大半便没胃口了,我感觉到周围的人都用羡慕而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而我只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自己的可怜,可一旦想起家中的弟弟,我又有了一种自豪感。
“你吃早饭没有?”
“吃了,吃了!”
这时,柯胜正买早饭,为拒绝对方,我谎言答道。
一时我们又陷入到了长久的沉默状态之中,好像所有的话都应该在此刻间闷在心里,以及由我们的短暂交谈所引起的众多的随之而来的的联想……
我们彼此最初的好感所延伸出去的某种东西都在这种沉默中慢慢收回,以达到维护各自先前的那种完整状态中。尤其是我,这种感觉更强烈……如果把对方当作在S市可出现的“大救星” 与告诉对方我没考上大学的这一事实作对比, 我觉得我们的交谈还是对我有益的。
难道我是喜欢上了眼前这男孩才可做出这种对比?我说不清楚我这种复杂的感受。既然事实不是这样,那对我们彼此刚刚认识对方的交谈就不该后悔……
我最初想的以为柯胜对S市有所了解的想法因他说的“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这句话给彻底毁灭了,我从哪里能重新找出话茬打破这种沉默呢?而我的沉默又在他的心里翻动着哪些内容呢?
哦,他不会想我是一个女骗子吧!就像当初警惕他是不是一个坏人同样的道理。
大概我对他的失望是造成他长久沉默的最有力的理由。
你也是去上学吗?——这句话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确信,我带给了他失望,这失望成了他暂时拒绝与我交谈的补偿。
想到这些,我便不再寻找开口的机会与对方主动搭话了。
疲惫又向我袭来,本想吃剩下的苹果,可此时也似乎不好意思了。
柯胜望着窗外田野的景色,一种不知名的长时间的和最初同样的神态挂在脸上……
我又重新占着和先前一样的空地,趴在桌上聆听着火车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