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迎福的搀扶下到昭月台时,安后已背对而立。
想当初这里繁花似锦,如今绿柳成荫,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步盘旋而上。那时还有谈笑风生的马嫔,曾对我有过几句讥笑,而如今物非昨,人亦非昨。无由来的伤感,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会有另外的一个女子在此感叹见过的我吧。
我在安后身后站定,她只侧头看过我一眼并未转身。映春随侍在身侧,与她一般竟有如雕像般不肯多发一言。
她此时宣召于我,定是与立太子有关,但与我又何干系呢?猜不透她的用意,我也闭上嘴乖乖地呆在她身后。
昭月台三面嶙峋怪石环绕,只一方是阶梯,在平台之上却恰好看尽御花园内的众景色。远处的荷叶田田,映衬着娇艳的花朵,是夏季里唯一的风景。就连朱红色的宫墙在它的面前也失去了往昔的骄傲,次第紧闭的宫门隐藏着的是一颗又一颗被权利熏陶的心。
安后的目光巡视完远处后便一直停留在御花园的某处,她美颜间并无太多的烦意,一如既往的祥和沉稳。鬓间素净的翠玉簪子并入发内,再无其他的装饰,一派的大家风范,却无意间失了鈭谦的心,从此再也寻不回来。
“我看见了。”
摸不着头绪的这一句,让我着实奇怪,然而她却住了口,转身回到台中。我正欲张口询问,却看见她先前一直看向的地方,竟然是初次遇见昱泓的地方。
原来她早就知晓了一切,将我与昱泓之间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隐忍不发。
她淡淡地笑着,似乎在用一种胜利的姿态俯视着众生。我并不答话,听她道出真正的目的。
“太子之事你应该知道了吧?”她摒退映春与迎福,轻声问道。
我拖着略沉的肚子,硬着头发答道:“听说了。”
“你怎么看?”她并不惊讶我的知晓,只淡淡地问出,仿佛太子一事不外乎极为平常之事般。
我怎么看?这事与我有何关系,我并不想倘入这趟浑水之中,更不想帮其中的某一方!我冲她笑着,不语。
她盯着我的肚子,眼光流转间是悲哀与艳羡,低声喃语:“若是可以,哀家倒想和你换个位置。”
我挑挑眉,张口便问出:“皇后之位不好么?母仪天下,是宫里所有人都想得到的位置。”
她微笑着摇摇头,将目光收回,望向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其余的色彩,只一片纯粹的蓝色,偶尔飘过几朵白云。“皇长子的身世你可知晓?他并非杜贵妃的亲生儿子……”
故意停顿,我配合得惊讶出声,引来她满意的神色。引蛇出洞,我倒要看看她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不过是先皇身边低贱的女官所出,有什么资格成为太子!”暴戾的神色陡现,她渐渐隐去贤后的光环,显露出一个女人真实的嫉妒之心。“可你不同,虽说是商贾之女但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你肚里的孩子将来即使不成太子也必定是位极人臣的王爷。”
她探询的目光看向我,我迎头而上并不避讳。哼,笑话,我的孩子自然可以为王为公主,何必她假惺惺的承诺,不过想引我为她办事而已。事成之后她必定会卸磨杀驴,那次苏晚晴的事情已很明了,她并非良善之辈。
见我不为所动,她眼中闪出几丝怒意,又继续说道:“可想清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宫里怕不是你的能力就能左右的,你如今荣宠至极不也没把小刘妃救出来么?”
不提此事便罢,提起我还更为恼怒,脸上却笑意更甚。“那是陛下的责罚,寄柔也应该被罚。”
“哦,是吗?”她凑到我耳边,悄然说道:“罚是很简单的事,但要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是更为简单的事,想试试么?”
卑鄙,竟然用寄柔来威胁于我,若当初她还是宠妃安后定不敢动她分毫,但她现在被禁足在金翘宫中,还真的容易被人下手。我愤怒地看着她得意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她满意地笑着:“吩咐哀家可说不上,妹妹你如今可不比以往,若是宫里宫外的人都知晓皇长子的身世,想必对妹妹你也有不少的好处。”
安相的后着竟然就如此?激怒天下的民心往昔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现在是十万大军压在城外,还做这些没用的花招。
“宫内还可以想法子,但宫外臣妾可就没辙了。”我酌量一番,这般答道。
她未恼,只淡淡地笑着摆摆手:“宫外哀家自会安排,不过哀家希望能尽快听到相关的消息。”
她依旧那般云淡风轻的微笑,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却教我心中翻江倒海,若是如了她的意,自然是与杜氏正面为敌,在这般情况下定是不利的,否则她不会吩咐了我去做。若是不做,寄柔又岌岌可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任迎福将我搀扶回锦华殿,说是日头太毒想休息片刻,摒退所有人,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我从不曾想卷入文府家斗中,却无可奈何,如今亦不想卷入宫廷阴谋中,仍旧无可奈何。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没有扳倒杜贵妃,被她反咬一口,纵使我身怀有孕,怕是鈭谦也顾不得我。十万大军随时可以入城,*得杜氏狗急跳墙,谁也得不到好。
究竟是该做还是不做呢?而那个孩子,他那双与鈭谦相似的深潭眸子,泪眼涟涟,鈭谦当初那般做本就不愿伤了他的心,那么我呢?我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来告知那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的母亲竟然不是亲生母亲,就如同当年的我。虽然娘不肯善待于我,却仍有血缘亲情的牵绊,而被人戳破这个美丽泡沫般的谎言后,顿时世界都黑暗下来,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再也没有会真心疼爱我的人。
我要他重蹈我的覆辙吗?扪心自问,我真的要伤害一个孩童的纯真心灵吗?
思来想去,仍旧无从决定,屋内门窗紧闭便觉得有些闷闷的。我推开门,不让迎福等人跟上去,独自在后花园内走走。
锦华殿,如果换作那个传奇的德睿皇后,她会怎么做?听闻说书人说过不少关于她的故事,一介浣衣局的宫女却摇身成为最尊贵的皇后,并且执掌天下二十余年,步步惊心,战战兢兢守护住了这片天朝的天下。
她以铁腕闻名于世,若是她,遇到这样的情况又会做何决定?
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走着,直到面前再也无路,只有紧闭的大门挺立在我的面前,我才放缓脚步。
回头看去,暮色洒满天际,染红半边天空,是别人的血泪,是阳光的恋恋不舍。
陷入黑暗中的屋子依旧安静得异常恐怖,而我站在门外,听闻门中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随它的起起伏伏,逐渐平息我无处安详的心。微闭上眼,似乎回到当初的文府,有风吟在身旁为我拂去头上飘落的雪花,他那是微笑的侧脸被我用雪来记忆。
他是一块温润的玉石,只要靠在他的身边,无论再急躁都会平复,无论再多的委屈都会消散,无论再多的不甘都会消失。
而如今,又是何人在吹着这般的笛音?
心中猛然一惊,会出现在这小屋内的,除却那人还会有谁。搭在门上的手滑落下来,即使我原谅了鈭谦却没办法面对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他在我的心中竟然成为那般的人,不容得一丝的亵渎,却被我撞见最为不堪的一幕。我无法去相信那个人会是他,会是那个逗我开心,说着永王府没有冷宫的深情男子。
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