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风寒,必定是反反复复好一阵才会好。我寻从前的老法子,用锦被将他紧紧地裹起来,不顾他额际上的汗珠越来越多,脸色亦更加红燥。
出了汗,就可好了。这是梅姨教我的老法子,想必当年我也是一身贱骨,靠这个法子未服过几回药,人总是熬过几日便有好转。
昱泓自然与我这等贱骨不同,但我此时已慌乱了阵脚,有什么法子都只管朝他身上用去,倒似白日里的寄柔,过于担忧而失去理智。
迎平与清云轮番来换我,我只不应,顾着昱泓,硬是在他身边守着。待一清早,迎平收拾了小包袱来与我道别,是我允了寄柔,我不去金翘宫的日子便教迎平去给她帮手。待她走后,锦华殿又安静异常,在我心底里,身边的人纵使再相熟也不再是迎平那样的关系,我与她是真正的一条船上之人,而这条船晃晃悠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鈭斋”。
近日入秋,天气咋寒咋暖,莫说大人有些不适,更莫提昱泓与昱景小儿。鈭谦下朝后也匆匆去了金翘宫,只遣了人来代为探望昱泓。
我扶着病情略有好转的昱泓坐起来,接过清秀递来的药汁,还未到我唇边就闻到一大股的药味。我自幼极少服药,接触最多的也是当初入文府,在风吟的身边见他不皱眉,将药灌入口中,当时还以为药业不过如此,哪里有多苦。偷偷地喝过一口风吟的药,这样的想法再也不见。只闻到这味道便知这药是极苦之药,我将它搁在昱泓的嘴边,原本以来得好一番劝服,须知问雪总是嫌药苦,每每哄她吃药都要费出全身力气。
未料想,昱泓却如同风吟一般,只瞧了一眼,便就着我的手将整碗药一饮而尽。
这番轮到我错愕,清秀上前接过碗才使我回神,莫非我直觉有误,这药并不苦……
怎的他连眉都未曾皱过一次。
“去寻些蜜糖吃食过来。”我将他缓缓地放下,他汗亦出得差不多,御医早前也来看过,说是再服上三日药,病就能痊愈。
“是,娘娘。”清秀得了旨意,收拾药碗转身出去,门却在她的面前打开。
来人,是我最不愿见到的。
“奴婢见过迎福姑姑。”
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人,只到底是做龙乾殿姑姑的人,气度自是与当初有所不同。
“奴婢参见娘娘。”她身后跟着面生的几个小宫女,想必是从龙乾殿带过来的人罢。
我为昱泓掖好锦被,不愿看她,冷冷地回了声:“你来做什么?”
她未被我这般的冷淡吓退,仍旧规矩地行礼,不急不缓地说:“奴婢奉陛下旨意来探看大殿下……”
话语未落,昱泓微微闭上的双眼,卷又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他生病,他的父皇只派了个宫女来探看,他的心里又怎会好受。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身子,像是在哄他入睡又是在安抚着他。
“未知大殿下可好些没?”
本想说几句挑刺之话,又顾念到她此番前来到底是代表鈭谦的探看,只得哽咽回去,依旧冷冷地说:“已请御医看过了,再服几日药便可好转。”
“娘娘……可还好?”
她竟然还会问我,而她的话语中又暗含着担忧,她还是最初的那个迎福吗?或者说是我从未认清过她,总以为她老成稳重,对我又极为上心,是深宫里可以依靠的人。一切不过是我太傻,一开始她就是鈭谦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还什么好怨怼的,只能埋怨自己太傻,才会真心相对。
她不仅是背叛我的人,还是杀害我孩儿的帮凶,看见她就仿佛重演当初的那一幕,我无法忘记也无法原谅。
“退下吧。”
“娘娘……”
我懒得回头,只摆摆手,示意她出去。不想去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不想见她的面,深宫里的人还会有真心吗?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这难道不是踩着我爬上了龙乾殿的管事大姑姑吗?
她沉默半响,见我没有一丝理会她的意思,心中也明白从前的事情我一直都在耿耿于怀,只红了双眼,轻声道:“娘娘,保重。”带了那几个宫女退出门外。
关门的声音轻缓地传来,又听得她离去的脚步声,我才回头朝她先前站的地方望去。为何还会疼?按住心口的位置,那些从前的过往为何一想起还会心疼?见到她,我就仿佛见到从前那个痴傻的刘平萱,对自己不断地说着,要对他死心,却终扛不过他刻意的痴情,陷入他温柔的陷阱中,丢了心,丢了孩儿,丢了所有,只剩下一身的伤。
小小的手缓慢地盖上我的手,回头看去,昱泓不知何时醒了,一双弥漫着雾气的眸子冷清地看着我。
我收回恍惚的心神,柔声问:“可舒服了些?”
他朝我点点头。
“要进食吗?我让人一直熬着清粥。”
他摇摇头,望着我半响才小声说道:“娘娘可以像昨夜那般吗?”
像昨夜那般?我突然笑了起来,总是老成的孩子心里到底是柔弱地,眷念的。
“好。”我将他的手重新放回锦被,轻轻地拍着他的身子,口中轻声唱起幼时听过的歌谣。
“月娘娘,明晃晃,爹打渔,娘织花,赚来铜钱喂我儿。我儿生来一副好模样,东家转过西家要。我儿生来就聪明,私塾先生直夸好。春来江水又一年,我儿十八考状元。胸前有朵大红花,敲敲打打回故里……”
昱泓转过身子,背对于我,在锦被之下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从他紧闭的双眼滑落,用几乎听闻不见的声音嘀咕一句:“我可不可以不回去了。”
这话含着叹息,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
待昱泓再度沉睡后,我抽回一直拍着他身子的手,同一旁候着的清云交代几句,便出寝屋而去。
竟是一夜又一天,天边的夕阳正在缓慢地向下沉去,散漫的红霞布满天空。虽人憔悴几分,精神却依旧十分好。我知晓,这一切本不应做的,却不知何故会去做。杜氏虽已被打入北苑冷宫,安后被禁足,但还有比我位份高的淑妃寄柔在,我却僭越地未禀明鈭谦就私自先带昱泓回锦华殿,若是我理智,是不能这般做的,杜氏正一腔憋屈无处发泄。
可当那孩子握住我的手时,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考量,当那孩子嘀咕出那样的一句话时,我的心似被重重的敲碎。我竟然想,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会不会终于开眼的上天给我的一份补偿?
本不想节外生枝,他不过是自动送上门来的一颗棋子,此时搅乱了我的心神。
“娘娘,可用膳否?”清秀跟在我身后。
我摇摇头,俯靠在美人靠边,看着水中残荷,轻声道:“你们都下去,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清秀担忧地看看我,见我脸色似不佳,随即带了一众宫女退下。
待她们都散去,我才起身,掸掸身上略皱的衣裳,悄然地朝后花园走去。
伴随着暗沉下去的红霞,清扬的箫声再度传出来,细微如情人般的绵绵爱语,又空灵飘远像怎么样都抓不住的风,渐渐远去。
循着箫声,我提着裙角,缓缓地朝山坡上的小黑屋走去。
从前总是无法接近它,颜嬷嬷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阻止我的靠近,而如今我能轻而易举地靠近它,只不愿再面对它。
推出斑驳的雕花红门,箫声曳然而止。
依旧黑漆漆的屋子里,我知道,他在,我在看向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我,只是相对无言。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为何会走到这样的地步,面对彼此再无多的一句话。
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唯记得再相逢时他的那句“刘妃娘娘”,但却十分清楚地确定他的目光驻留一会儿便决绝地移开。
衣衫撩动,他手握长箫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中。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不是明月夜,未在短松冈,也不必年年,他似乎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鈭斋……”心中突如其来一阵恐慌,我伸出手想要抓住远离的他,却因动作过急,脚下一个踉跄便要摔倒在地。
不论如何,我都不愿他就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哪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也总是希望他会活得好好的。
动了皇帝的女人,焉能有活路……
我未收回手止住自己的坠势,反而朝他离开的方向栽下去,纵使摔倒在地,也想着能离他近些。
然而这始终是我的想法,我并未摔倒在地,因他始终舍不下我。在就要摔下的刹那间,他已到了我的身旁。
轻声地叹气,尔后是如冰般寒冷的语气:“你还来做甚?”
是我抛他而去,是我选择鈭谦,在他心里自然是有气的。缩在他的怀里,贪恋着属于他的气息,一刻也好,不愿起身。
“那么你呢?”
我甚是后悔自己说出这句,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无疑是在他的伤痛上再洒上盐。
果然,他将我放开,退出一步之外,恭恭敬敬地说:“不知刘妃娘娘有何事找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