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就已经醒了,昨晚洗的衣服挂在窗外,一摸,又冷又硬,洗完澡后搭在晾衣杆上的浴巾也冻成了冰棒。按理说日本这时候也该暖和起来了,但是却全然不见一点回春的意思,仍然冷得吓人,出门还必须得裹上围巾。总之,二月的日本还是很冷就对了。
果不出其然,在鞋柜前刚换完鞋,就瞅见了我的教授,于是我赶忙上前去打招呼并道歉,告诉了他为什么我会无缘无故的失踪了一天。我以为一定会挨一顿臭骂,但教授只是叫我好好补考,果然和国内的高等学府有那么些差别。我同教授道了别,第一节课是高等数学,于是我向对应的教室走去。
无聊的课程持续了一天,下午四点过就下课了,我收拾好了东西,回到了宿舍。接下来要出场的人是一个收废品的老人,他不会说话,由于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暂时称之为环保罢。
当我回到宿舍时,收垃圾的卡车停在了宿舍的门口,除了收走生活指导老师们分类装好,放在门口的垃圾,还一个个清理垃圾桶。工作的是一位老人,五十岁上下,工作服上沾着似乎永远也洗不掉的黑色。我想起这些天来,我藏在宿舍的酒喝了有那么一些,想来现在应该趁那个马脸老师不注意,把酒瓶子给处理掉了。遂转身偷偷回寝室,拿出酒瓶,交给那个老头儿。这时,他突然比划起来。
“你几岁了?怎么能喝酒呢?那是违法的!”因为曾在在残障中心做过志愿者,我很快明白他是哑巴,并看懂了他的手语。
“一个人在这里读书生活,会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借酒消愁。”我说
“外地人?”他打着手语问。
“嗯......”我说。
“很远?”
“是的......”
环保摇了摇头,回到了卡车上,他从车窗上笑着打着手势。
“下次要是寂寞了,就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
我目送着他远去,卡车的排气管里噗噜噗噜的放出一堆黑气,随后,他和卡车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真是个怪人。”我这样想到。
第二天,下午四点刚过,收垃圾的卡车又来了,果然,开车的还是环保,他微微一笑,打着手势问:
“有空酒瓶卖么?”
“没有。”我如实回答。
“这样啊......”他坐在一旁的路沿上,“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为你们担心啊!”几个生活指导老师手忙脚乱地把分类装好的垃圾拿了出来。
“你说,你家里这里很远,有多远?”他打着手势问我。不知怎的,我就像被他吸引住了一样,很自觉地来到他身边坐下,没有注意环保身上那令人恶心的腐臭的垃圾味儿。
“在那海的那边和山的那边啊!”我笑着打趣。
“嘿,你是不是蓝精灵?”他又打着手势问。
“不是,您的幽默可真特别。”
“谢谢。”
继续谈了一会儿,环保就开着他的小卡车走了,我在犹豫我是否应该告诉他我是中国人,但那时两国的局势还不怎么的好,我终究是忍住了,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在日本的日子里,我几乎未曾向任何人谈起过我的国籍或是提及我的故乡。
第三天。
“有空酒瓶卖吗?”环保又出现在宿舍门口,打着手势问我。
“没有。”我如实回答。
第四天。
“有空酒瓶卖吗?”我从电力公司下班回来,又碰见了环保。
“没有。”我说。
“真是遗憾呐!”他打着手势。
第五天。
“有空酒瓶卖吗?”他依然在那里,就像我高中时教学楼下整天看着我的**雕像。
“有的。”我拿出一个白兰地,和一个威士忌的酒瓶交给他。然后接过他给我的一百五十日元,转身回到了宿舍里。
第六天。
“有空酒瓶卖么?”我震惊了,连续六天,环保都在这里专门等我,买我的空酒瓶,他是有何等的毅力呀!
“为什么等着买酒瓶?”我问他,“这东西又不值钱。”
“你不是寂寞吗,我这个糟老头子来和你找点乐子。”他打着手势说。
“为了我?”
“是呀!”
“我与你并不是什么熟人,为什么要想着让我开心?”
“知道么,小伙子,你呀,这种性格,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跟你一个脾气,年轻人。”
“你现在......还好吗?”
“出了车祸,已经去世了。”
“我很遗憾。”
“没关系,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的事而已。儿子死了,把老伴儿也带去了。我一个人闲着无聊,想着伤心也是伤心,倒不如干点正经的,于是出来当垃圾工,原先也开过出租车,现在怕是干了有五年了。”
“这样啊......”我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你有什么气可叹呢?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要读书,然后成个家什么的......欸,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他顿了顿,又打起了手势。
“啊,什么?”我不解地问。
“有空酒瓶卖么?”他笑着问我。
“没有。”我也笑着如实相告。
交谈了许久,环保开着他的小卡车又淡出了我的视野,我在回国后,读了一本小说叫《酒干倘卖无》,近几年改编成了网络电视剧《搭错车》,还有毛阿敏唱的那首《酒干倘卖无》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民族的语言,影片的主人公倒也是一个收废品的哑巴。每次读到这本小说,或是看到那部电视剧,都会想起环保,后来想别人也询问清楚了,“酒干倘卖无”,正是“有没有空酒瓶卖?”的意思。
“有没有空酒瓶卖?”他打着手势问。
“没有。”我笑着如实相告。
然而环保并没有经受住岁月的考验,因为精神上的巨大冲击,不久后,他便长眠于世。我也受到了他离世的刺激,不久后,又重新拿起了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