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待他们走过去,我刚偷偷松了口气,忽然方才那个清冷温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十三弟,莫怪八哥多管闲事。皇阿玛虽然宠你,但这,毕竟是皇宫大内,宫禁森严,咱们作儿子的,仍要有些分寸才是。方才的事若是让好事之徒瞧见了,恐怕可就不是十三弟几句话能打发得了的。谨言慎行,十三弟需牢记在心啊!”
“八哥所言极是,胤祥受教了。方才之事确实不妥,还望八哥周全。胤祥感激不尽。”我知道雍正同这位八阿哥胤禩的关系水火不容,但并不知道胤祥同胤禩之间的关系。听他们俩方才的谈话,字面上似乎有些绵里藏针的味道,可我却并不觉得他们俩是对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这样感觉的。
过了一会,四周又安静下来,想是他们已经走远,胤祥才转过身来:“怎么样?可曾吓着了?”
我摇了摇头,强打精神笑道:“奴婢又不是面捏的,怎么这样就吓着了?没事的。”嘴上这样说,身体却有些虚脱,腿有些软,便慢慢坐到长凳上。胤祥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丫头,怎么还有这样的手艺?你们家境应该还算殷实,怎么你懂这许多的玩意?哄得我们一愣一愣的。”话有些不中听,但我知道他并非恶意,毕竟在他们这些王公贵胄眼中,我的这些伎量确实是“玩意”。
“这个跟家境没什么关系吧。”我低着头没看他,却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写字。“其实这是因为二哥。他自小淘气,常常因为我被阿玛、额娘打,在书房里罚跪,一跪就是一天。后来长大些又喜欢跟阿玛舞枪弄棒的,难免出去招惹祸事,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又不敢告诉阿玛和额娘,只好偷偷忍着。我和二哥最亲,每次见他趴在床上龇牙咧嘴的,就不忍心,开始帮他按按,后来竟变成了家常便饭,每次他被阿玛罚,或者在外头又跟人打了架回来,都是我替他疗伤的。开始年纪小,力气也小,后来力气越来越大,加上学了点太极拳,推拿的功夫长了一大截,也就开始帮阿玛按。阿玛也是成年在外头跑的,腰酸背疼,也落了一身病,三年前护卫万岁爷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又加了个腰疼的毛病……还有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身子虚,又不小心吹了风,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我跟着老中医学了针灸的穴位,也帮她按……”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了,如今我在宫里,谁来帮他们按呢?
胤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也沉默了。半晌,我整理了一下呼吸才又说道:“许多人不知道,能侍候自己的爹娘也是一种福气呢!”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久,当我以为时间就这样凝滞了,他突然幽幽地开了口,语气全然不似平日那样戏谑,竟是罕有的低沉:“你说得对,能侍候自己的爹娘是何等的幸福!你二哥、阿玛、额娘应该很幸福,你也很幸福是不是?”我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他,他只是望着前方,眼神竟仿佛有些迷离,半晌他转过头,在他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眼中,我竟然看到了一缕忧伤,让我的心猛地一悸,有些微微的疼。
“我额娘很早就过身了,剩下我和两个妹妹,托在不同的嫔妃宫里。德妃娘娘和四哥都很疼我,四哥待我比待十四还亲,可是慧琳和靖琳就……了。慧琳虽今年受了封,但不久就嫁到蒙古了,以后恐怕很难相见。靖琳现在年纪还小,身子却虚,又内向怕羞,不太得皇阿玛的宠爱。皇阿玛子嗣众多,也不能一一周全,这宫里头多得是看人下菜碟儿的,见靖琳没有亲娘撑腰,皇阿玛又不重视,难免偷懒。靖琳又生性与世无争,不愿惹事,我见着了,自然可以管一管,见不着,她也就忍气吞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明知道如此,却也不能帮她许多……”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认识他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他如此“正经”但如此沉重。每次看他嘻嘻哈哈的,以为他无非也是个公子哥,只会享受,没有烦恼。我竟错了,他竟然和我同病相怜,不,比我更可怜!最起码,这一世我有阿玛、额娘、两位哥哥在这黄圈子外头等着我,尽管寄人篱下,尽管吃尽辛苦,却终究是有希望的,而他……竟比我还要无奈。而我,竟看错了他,在他开朗的伪装下面,藏着这样一颗忧伤又脆弱的心。
“我总是听你二哥讲你们家的事情,讲你的事情。你不知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二哥,能有你这样的妹妹,我更羡慕你们兄妹之间的情意。这皇宫里头虽然有这许多阿哥、格格,兄弟亲情却是很稀薄的。我和四哥虽亲,和其他的兄弟却总有着隔阂,在我们这些兄弟中间,横着一条天然的沟壑,无论我如何努力也跨不过去。好比刚才八哥,我同他原来也是很亲近的,他也是因为感怀身世,所以开始很疼我,后来我和四哥好起来,他便疏远了。我并不怪他。并非像有些人说的那般,他忌恨我同四哥要好,可是……他……要避嫌……”
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了忧伤、渴望,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望着这样一个陌生的胤祥,这样让我心痛的胤祥,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世界这样安静,安静得连我自己的心跳也感觉不到了,只有他话语间幽微的叹息在我的心头轻轻拂过,引起一阵阵轻颤……
这样静止了许久,他缓缓转过头,眼中蓦然闪现出讶异的神色,继而,慢慢抬起手,伸到我的脸边,拇指轻捻了一下我的面颊……我蓦然发现,唇上有咸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