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坐在二楼等候,双手抱胸望向窗外,神色早已恢复如常,看不出一丝端倪,见到龙峻也不多说,只挥了挥手,起身当先下楼。老三老四两个在低声交头接耳,说的都是张凤举随从那一桌席间听到的趣事和笑话,语调轻松愉快,想是并未发现自家老大有何异样。唐稳虽整日钻研毒药,却不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但因牵挂澄园里的温晴,怕她闯出祸来,所以无心攀谈,独自站在一边发呆,见大家都动身离开,也跟着往下走。这四人中,唯独卫征心生疑虑,察觉到钱满似有不妥,然而定睛细看龙峻一会儿,又辨不明指挥使的情绪,况且这两位大人如不愿说,自己恐怕难以问出究竟,便只得打消念头。
龙峻随众到达一楼,却见福禄寿禧四星正坐在门边,眼瞧客人下来也不起身,更是连招呼都不打,只顾相互吆五喝六,推杯换盏,态度与对待张凤举一行可谓有天壤之别,由此可知,许策并未透露自己等人的身份。店伴见客人出门,赶忙拉来马匹相送。钱满接过缰绳懒洋洋上马,也不挥鞭,只是提缰轻磕马腹,慢悠悠跑在前头。他不开口,龙峻自然也不说话,一行人来时寂寂,去时亦默默,只不过有些人的心情已不复当初。
一路行来,城内依旧毫无动静,锐刀门那边也迟迟不见报讯,龙峻越想越觉奇怪,虽说赵怀义这场生奠办得仓促,但从赵家发放白帖开始,距离正月十五已算有颇长一段时间,裕王府如要办事,为何不在筹备期间趁乱下手,非要等到生奠当天?那时候人多嘴杂,再想隐瞒的密事也都会宣扬开来,这与裕王有何益处?忽又想到,有句俗话叫做“灯下黑”,这段日子,锐刀门中人人自危,时时戒备,转眼明天就到生奠,而今晚拂晓,日夜交替之际,正是弓弦拉满待发,臂力将尽,锐刀门内诸人最疲乏松懈之时。各方如要行动,那一刻便是最佳时机,而他们会否动手,尚在未知之数。那批海客暂无消息传来,也不知昨日温晴和对方是否碰过面,聂云峰那里可曾探得什么内幕。至于许策,龙峻暗暗叹气,这小妹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如今依旧迷茫,若说是敌,为何要将裕王密谋透露给自己知道?若说是友,今日在“朵颐楼”上的言行却实在让人费解。她率众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是为那批鸟铳?还是为汪广洋的家人?又或两者都在她目标之中?
心思运转间,似乎顷刻就到澄园,钱满一声不发翻鞍下马,将缰绳马鞭随手一丢,任由把门的小校收拾,仰头望天呆站一会儿,慢慢踱进大门,卫征等人向龙峻抱拳告罪,尾随自家上司而去。龙峻下马后不忙着进园,在轿厅眼瞧钱满背影片刻,招过小校询问朱炔消息,得知几人都未回转,稍稍皱眉,吩咐差人前去查探,有甚动静速来回禀。吴戈接报赶到前院,禀告自家上司,园内一切如常,无人前来窥探。温晴只是呆在关押鬼蜘蛛的耳房照顾伤患,一直不曾出来,两人的吃食,也全由自己亲自送去。进房时瞧见温三小姐在替鬼蜘蛛诊脉,聚精会神,凝眉深思,应该是想着如何解毒。龙峻闻言点了点头,交待下去,朱炔方面如有人来,即刻带到书房见他,说罢挥手示意唐稳自便。唐二公子一直心不在焉,得令如蒙大赦,草草抱拳告罪,转身就跑,“片叶不沾身”施展,端底身形如电。龙峻见他如此匆忙,知是急着去看温晴,展颜一笑,低头向第二进院走去。
转瞬来到书房门前,却见钱满双手抱胸候在门口,目光灼灼看他,龙峻不由一愣,止步问道:“有事?”
钱满眼皮轻跳,张了张嘴,又想不到该说什么,忍不住举手挠头:“呃,没事。”却又问,“你呢?你有没有事?”
龙峻微微摇头,神情平淡无波,钱满盯着他沉默半晌,点头转身,抬脚欲走,忽又听龙峻唤他:“阿满。”他忙停步回头,却见龙峻只是笑了笑,说道:“你能不能帮我传个消息,让云峰过来一趟。”
钱满似有些意料不到,憧怔一会儿,不解道:“他如今是你手下,你只管叫他来就好了,何必要经我的手,绕上这一大圈。”
龙峻轻叹一声,笑道:“我想,他应该更愿意来见你。”说着推门走进室内,扫一眼书架,挑了本《剪灯新话》,又不忙着看,只是拿在手里随便翻动,眼神茫然。
钱满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跟着进入书房,迟疑一阵,指着龙峻的脸问道:“你脸上这妆,怎不卸了?”
龙峻回过神来,促狭笑道:“难得用上你的胡子,而且明日生奠还要派用场,不卸了。”
钱满嘟囔一句,小声嘀咕道:“好得很,脸都不用洗,怪不得皮厚。”
龙峻随手又翻了几页书,也不知听没听见,抬眼反问道:“你说什么?”
钱满轻咳一声,忙问道:“对了,明天的事,你有何打算?”所谓万事开头难,如今话匣子即已打开,接下来的话就不难说出口了。
龙峻拉了张椅子给他,自己也在书桌后坐下,笑道:“我正筹划该如何处理赵怀义的生奠,有你在就好办了。”
钱满刚刚落座,闻言皱眉呲牙,伸手怒指道:“又来了又来了……”
“什么又来!”龙峻眯眼笑道,“反正你钱也收了,那边也有事相托,这不是正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钱满哼道:“这种事每次都推我出头,你怎不自己出面?”
龙峻把手一摊:“我倒是想,可惜人家未必信啊。”
他这理由倒有可能确是实情,钱满一时无话可说,瞠目半晌,方才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手上现有三张白帖,正好你、我、志远一人一张。”龙峻一笑,支颐道,“早间被你骂过是什么东西的那人,便是借闲堂的廖文灿,这次生奠由他组织策划,再多要几张白帖自然不难。而且,我曾答应过威正镖局的少东家,赵怀义生奠之时会多叫几个朋友前去助阵,明日我们混在他们镖师群里,到时候见机行事。”
钱满疑道:“你既要我出头,不如直接将锐刀门交给我,现在就去把人连窝端进南京锦衣卫狱,明为关押,暗为保护,你好我好,万事大吉,还要继续生奠作甚?”
“不,锐刀门还要留在常州,目前根基暂不能动。”龙峻摇了摇头,眼底生寒,嘴带浅笑,“生奠照旧,有些事,我想借这机会看个清楚。”
见他笑成这样,钱满忍不住一阵恶寒,嘴里嘀咕道:“早知道我就不来,看你找谁顶缸。”
龙峻知他只是口头抱怨,遂一笑置之:“咱们还是老规矩,我是副将,你或志远做主帅。”
“这个……”钱满以手支颐,皱眉为难道,“这要问一下志远,说不定人家不愿意抛头露面……”
“什么抛头露面,志远又不是女人。”龙峻听这论调,只觉啼笑皆非,“你又打算吊起来卖?”
钱满翻了个白眼,嘿嘿笑道:“我早说过,你这厮难得求人,不吊起来卖对不住我自己啊!”
龙峻哈地一笑,斜睨他道:“想开什么价?”
他这次答得这般爽快,钱满反倒犹疑起来:“你说真的?不骗我?”
龙峻皱眉笑道:“出价要快,迟了,我会反悔。”
“别忙别忙!”钱满忙不迭喊道,“我还没想好!你总要给我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好好考虑考虑!”
龙峻双眉一挑:“说定了,过期不候。”
钱满目不转睛看他半晌,脸上半信半疑,嘴里喃喃道:“这太阳可真是要从西边出来了……”
龙峻摇头一笑,拿起书来继续翻看,只是瞧他翻动书页过于频繁,显然心思没在书上。正开始有些出神,耳边忽听钱满道:“说来奇怪,鬼丫头一向不喜欢官场上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连丈夫都选了个白身,如今怎会跑到裕王府上去做事?”他越想越是不解,“再者说,鸟铳一案,衢州那边应该早就收到消息,她现在才带人来下手,是不是迟了点?而且,我总觉得,她未必是真心归顺裕王,可若说受人胁迫,瞧着却又不像,这,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龙峻放下书本,低眼沉吟,片刻之后问道:“阿满,你觉得,阿策的丈夫子女,现状如何?”
“我原也推断过,恐怕凶多吉少。”钱满本来对许策家人生死不甚在意,然而在朵颐楼上亲眼得见小妹子的苦痛,一时感同身受,咬牙怒道:“若让我查出是哪个狗娘养的下的手,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龙峻轻叹道:“我方才原本要问阿策,可那情形你也见到了,只怕她不肯说。”
钱满想到许策素来的脾气,顿觉头痛烦恼:“鬼丫头向来倔强,小时候还喜欢拉我们出头,长大反倒转了性子,凡事喜欢自己解决,我猜她宁愿亲自报仇,也不要我们插手。”
龙峻点头默然,片刻之后,忽道:“许先生死的时候,阿策或许在场。”
钱满一惊:“你是说,鬼丫头亲眼见那帮人……将许振卿……刑求致死?”
龙峻沉声道:“若非亲眼所见,我说那番话时,阿策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钱满心中忽地一痛,细想那时险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是了,她或曾听到自己爹爹示警,又或是姓许的想法子将自己女儿藏匿,鬼丫头就躲在近前,亲眼目睹,亲耳听闻……”他摇了摇头,仰天喟叹,良久方问,“许振卿的尸身是你亲手收殓,除了那些用刑的痕迹,四周可还有其他疑点?”
龙峻扫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是说,许先生的死活,你这辈子都不关心的么?”
钱满苦笑道:“我是不想理,可他总是鬼丫头的亲爹,袁指挥也说过,人死灯灭,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罪过都就此抵消,我若仍旧念念不忘,还像个爷们么?”
龙峻轻一击掌,似在嘉许钱满豁达,然后答道:“尸体发现得太晚,皮肉已经开始脱落腐烂,所幸是冬季,面目还能辨认,大概,死了将近一月左右。”他深吸一口气,续道,“就许先生尸体伤痕和四周翻动痕迹来看,凶手不止一个,而且在房中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其中两人擅长用刑,主力逼问,先生肋骨上的伤是‘弹琵琶’所留,腰上焦痕是‘锡蛇’所留,头上用过‘脑箍’,手心脚心被穿过‘四心钉’,还有‘豆馅’、‘脱锦袍’‘红绣鞋’……”他慢慢一个一个刑法报将下去,面容平板,神色淡漠,声音冰冷,毫无起伏,似乎无动于衷。
然而钱满却听得出来,这人越是这样,心中怒火越炽。他细想这些刑法在人身上造成的痛楚,不觉眉头大皱:“这些人到底在追问什么?竟用了这许多酷刑,去对付一个文弱书生?”
龙峻眼里闪过一丝异色,稍瞬即逝,随即摇头道:“不清楚,怕是只有那帮人和许先生才知道了。”
钱满有些走神,两眼看着地下,未发现对方有何异常,沉吟道:“青阳,锐刀门弟子遍布常州,按理说,不会连眼皮底下发生命案都不知道。再者,如有陌生江湖好手前去武进县许家村,当地门人总会有所察觉……”
“这些我当年都问过,武进知县说,许家村因为袁叔叔和许先生在京里做大官的关系,村人强横,民风彪悍,村里的事,就连他都插不上手,更不用说锐刀门。”龙峻叹一口气,反问道,“你呢?当年你那里可曾收到消息?”
“若有异常,云峰自会通知我。”
龙峻哦了一声,便不再开口,书房内一时寂寂,就连书页翻动声都不曾响起。钱满踌躇一阵,似在斟酌语句,好半天才低声道:“鬼丫头在朵颐楼上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是否另有目的。”他双眼依然望着地下,倒像要把地砖瞪出个洞来,许是不愿抬头看,又或是不敢看。
龙峻却只是沉默,捻起几张书页,放在指间来回翻动,眼神悠远,目光从窗棂间直穿过去,也不知看向哪里。钱满好半天没听到动静,咬牙抬头,嘴唇翕张,正踌躇措辞,却见龙峻忽地把书一合,目光一凛,双眼锐如利刃。钱满起初一愣,转瞬便已听到,第五进院内宅,喧哗声渐起,园内校尉闻讯跑动,听方向,俱都冲着“明瑟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