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请字,从钱满嘴里冒出来,自然不是正儿八经的邀请。龙峻听他说得郑重,又难得称呼自己的表字,略感意外,随之狡黠笑道:“好啊,只是我这里派不出人手,你来得正巧,就叫志远或者老三跑这一趟,去把方吊爷、洞庭龙王、金十六全都请来,咱哥俩好好审一审。”
钱满却毫不理会他话里的揶揄,点头赞同道:“也成,老实说,你现在这样,我还真不放心差小朱小吴出去办事。一会儿吃了饭,叫志远跑这一趟,也不用找太多人,一个瓢把子就够了。”
龙峻一愣,旋即道:“那倒不用忙,这画像如真是阿策所绘,她既在积庆楼见到我,或许会找上门来。”
钱满摇头道:“我不习惯等人,咱们各干各的。”
龙峻知道这人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便也由他去,想起钱满支走小八的时候,说是要找老二,不由好奇:“对了,我还没问,你叫老二来做什么?”
钱满轻一拍手,笑道:“老二新造了个好玩意,一会儿等他拿来,咱们去听些有趣的。”见龙峻眨着眼不明白,嬉笑解释道,“我来澄园时机凑巧,刚好遇到小蜘蛛暗地里潜入去找那小妖女,听了不少好料,实在好玩得紧,正想告诉你。”
“眼下还有要紧事,你那壁角,我过会儿再来听。”龙峻说罢站起身,天井处又响起一阵足音,来的却不是老二,而是老三,后面依然跟着唐稳,知是又来向他求恳的,忍不住举手扶额,颇感无奈头痛。
老三刚跨过门槛,马上就开口道:“老大,二哥说,他造那东西是要派大用场的,不是给你拿来玩的,不肯借。他还说,你若想偷听,自己去想办法,不要找他。”
“什么?!反了他了?!”老三这句话一出,钱满顿觉大丢面子,眉毛一竖正待发作,眼瞧那位二公子又在门边探头探脑,转念记起吴戈叮嘱龙峻的话,忙催促道:“你还有空在这里聊天?快走快走,先去把那什么索给解了。姑娘家家,手脚落了残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龙峻知他主要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也不说破,只打趣道:“怪不得十六楼的女史都对你念念不忘,钱指挥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知疼着热的护花人。”起步正要往后院走,忽地目光一凛,望着钱满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时节有客,莫不是来请咱们赴宴的?”
钱满仰头望天,比他稍迟片刻才听到远处大道上迅速靠近的脚步声,连连挥手道:“你先去对付那小妖女,这里交给我。”
“听起来,这人武功不错……”龙峻暗地给迎面来的老三使了个眼色,老三微微点头,示意心中有数,接着快步走到钱满身后站定。
“跟我比还差得远!”钱满哼道,“大路上不骑马用腿跑,显摆给谁看?!脚程厉害又怎样,好了不起么?!”听他话里火气十足,显然是心情大坏,要现找出气筒。龙峻暗叹一声转身离开,唯有希望来者涵养极好,不然就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穿过“舒啸堂”、天井和一道垂花门,到达第二进院子,早有小校迎上来接引。散在各处闲聊的几位十三太保,施礼后都对唐稳会心一笑,显然这位二公子的着急奔忙让他们印象颇深。卫征正靠在走道廊柱上发呆,瞥见龙峻走近,忙站直了拱手招呼。龙峻在他身边稍作停留,略提一句钱满在堂前迎客,卫征依言侧耳细听便已明白,点头会意,负手施施然往前院而去。一路上唐稳只是默然跟随,几次欲言又止。他既不敢开口,龙峻也乐得耳根清净,一直走到第三进院子,在关押鬼蜘蛛的耳房前停住,小校告辞而去,唐稳才犹犹豫豫开口:“龙爷……”
然而话刚提了个头,龙峻已抬手示意噤声,皱眉看了看开着的房门,举步踱入室内。这间耳房本来狭小,或站或坐或躺原先有四人,再加上龙峻和唐稳就更显拥挤了。房中家什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鬼蜘蛛手脚被绑,倒在木床上人事不知,身上两处伤口都已包扎妥当,床边的木凳上摆着一盆血水,显是一会儿要叫人去倒的。老四早净了手,站在桌旁整理药箱,见龙峻进屋忙停下见礼。温晴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离木床有些远,因她手脚不能动,只得探直上身伸长脖子,盯着鬼蜘蛛细看。一双凤眼肿得像桃核一般,脸上泪痕未干,睫毛还挂着少许泪花,呼吸间略带哽咽,想必刚刚哭完。朱炔双手抱胸,站在椅子和木床之间,臭着一张脸,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唐稳不愧学过“片叶不沾身”,身法奇快,脚步一错闪进室内,来到温晴椅旁,低头轻声问道:“小晴,你怎的哭了?可是手脚难受?”
温晴摇了摇头,抬头白他一眼,抽泣道:“八脚大哥……因为我……受了伤,我心里……伤心难受,自然……要哭的!”
唐稳讪笑着不好回答,转身却见龙峻拧眉望着温晴,忙解释道:“龙爷,小晴不放心,一定要在旁边看着,是我擅作主张,把她带来这里的。”
期间老四已收拾好药物器具,叫人来把那盘血水端出倒掉,再向龙峻行了个礼,转身离去。龙峻站在门边默然沉吟,等老四走开,方才淡淡说道:“也好,免得我找人搬来搬去,又要多费一番功夫。”
唐稳不解其意,正觉茫然,只听龙峻接着道:“二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毒药,是这位温姑娘解不了的?”
他那里尚未回答,温晴已嗔怒道:“姓龙的,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唐稳看看龙峻,又看看温晴,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开了口又该说些什么,站在当地作声不得。龙峻见他踌躇,不以为忤,只笑道:“还好我有,你也不必为难。”说罢从腰间革囊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向朱炔招了招手,伸指一点木床上昏迷未醒的鬼蜘蛛。朱炔会意,上前接过药丸,返回床边,俯身捏着鬼蜘蛛腮上牙关结合处的“颊车穴”一紧一放,等关节受激张开口,把那药塞进他嘴里,托着下颌轻拍,又运气用手掌在他喉间一推,轻轻松松将药送入鬼蜘蛛肚中,动作快捷熟练,俨然是个喂药的积年。
温晴在一旁看见,又气又急,瞪着龙峻怒喝道:“你,你给八脚大哥吃了什么?!”
龙峻既不回答,也不看她,只对唐稳淡然说道:“二公子,你跟着我做事,往后这些勾当都少不了,虽说期限不过三年,但也要早点习惯才好。”说罢一指温晴,“你把捆仙索解了罢。”
唐稳欣然上前,正待拔针,忽听龙峻又道:“且慢。”不由害怕这人反悔,心里顿时打鼓,一时情急道:“龙爷,两刻钟转眼就到,等不得了!”
“不用急,还有一盏茶的时间。”龙峻叫来吴戈,吩咐仔细看守鬼蜘蛛,接着一指温晴,对唐稳和朱炔道,“抬上,跟我来。”说罢负手出门。
唐稳不明就里,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同朱炔一起抬起椅子,跟随龙峻走向内院。澄园的后宅是女眷居所,龙峻等人嫌这里脂粉气太重,都只在几个要点布防,未曾进去居住。垂花门后有个大花园,花木扶苏,枝叶葱茏,虽已是春节,却因气候寒冷,园中的十数棵茶花和玉兰都未曾结蕾开放,而显得这花园看上去有些清冷,但风景依旧雅致秀丽。这一路行来,温晴都不曾开口说话,既没询问要去哪里,也没惊慌失措咒骂,朱炔几次拿眼偷看,见她只是望着龙峻的背影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行人俱都无心赏景,各怀心事来到一座小楼前,龙峻止步,伸指朝楼上点了点,自己却默不作声,转身又出了花园,也不说是去哪里。
唐稳不免憧怔,和朱炔放下椅子抬头细看,眼前是一座双层的绣楼,下面是花厅和棋室琴房,上面一层为女眷卧室,匾额上题着“明瑟居”,笔迹和前院照壁的“澄澈”二字一模一样,想必是同一个人所写。朱炔见唐稳发呆,知他不懂自家上司的意思,撇了撇嘴道:“大哥是说,把温姑娘带到楼上去。”
“带到楼上去,做什么?”唐稳越发不能明白,瞪着绣楼那狭窄的楼梯,挠头问道,“这楼梯这么窄,椅子怎么抬上去?”
朱炔失笑道:“谁说要把椅子抬上去?当然是,你背温姑娘上去。”不知怎地,唐稳总感觉朱炔这话里,那个背字咬得特别用力,来不及细想,忙点一点头,俯身向温晴告了个罪,将她小心背起,却不走楼梯,脚尖轻点纵身拔地而起,飘然越过栏杆上了二楼。人刚站定,耳听身后风响,朱炔也紧跟着跃上楼来,推开雕花门,一起走进屋内。
这是间女子用的闺房,一应家具摆设俱全,端庄秀雅。唐稳将温晴放在外间的椅上坐好,正自焦急,楼梯上脚步声响起,龙峻已然返回。他左手拿着一叠衣物,右手提着一把弩弓,也不知是派什么用场。进房吩咐唐稳拔去温晴身上金针,解了“捆仙索”,便示意二人出去等候。唐稳茫然领命照办,刚和朱炔跨出门槛,房门就在背后轻轻关上,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许久,唐稳方才吃吃问道:“龙爷叫我们出来……要干什么?”
朱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瓮声瓮气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
温晴手脚处的金针虽都已拔出,可麻木感一时无法散去,依然坐在外间椅中动弹不得。眼瞧龙峻将手里的衣服鞋袜放在桌上,拉过另一把椅子,摆在内外室的交界处,撩袍坐下,右手弩弓上弦对着自己,左手拿着一块黑布,不由奇道:“你做什么?”
龙峻举着弩弓点了点桌上的衣物:“一会儿你手脚能动了,去把衣服鞋袜全都换过。”
温晴眨了眨眼道:“虽然你把我衣服鞋子都用刀划坏了,可还是能穿的,用不着换。”
龙峻一笑:“我不是赔一套衣服给你,而是怕有些地方无法搜到,你另藏了好东西在里面。”
温晴轻哼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提防一个小女子到这种地步,说出来真是脸都丢光了。”
龙峻不以为意:“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我防的是‘瘟神’的女儿,不丢人。”
温晴呸了一声,心里却到底有些得意,转念想起鬼蜘蛛吃下的药丸,皱眉问道:“姓龙的,你到底给八脚大哥吃了什么?”
龙峻不答,往椅背上一靠,眯着眼笑道:“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不惹事,你那位八脚大哥自然会平平安安。”
见他卖关子不说,且似在无形炫耀那药物的厉害,温晴心头火起,负气道:“什么了不起的毒药!只怕不过是说得响亮,我转眼就能解了!”
龙峻点了点头,笑道:“不妨试试。”
温晴只觉这人脸上笑容说不出的可恶,遂扭头不去瞧他,只细细观看内室那张拔步床。那床四周垂着纱帐,前门围栏及周围档板刻着卷叶纹样,彷如一间小屋,既雅致又华美。然而温晴看久了便心生一种恍惚,这房子虽然书画摆设,床褥用品俱都齐全,却总觉得一丝人气也无,连带这园子也是如此,想是虽经常修整打扫,但一直不曾有人真正长久住过。
“捆仙索”的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功夫,温晴的手脚便恢复了知觉。她慢慢站起身,揉了揉手脚,觉得无甚阻碍,便缓步走到桌旁,拿起衣服细看,好奇问道:“这衣服是谁的?”
“我的。”龙峻皱了皱眉,“年前刚做的,没穿过。你身量和我差不多,应该能穿,先暂时将就一下。”
温晴瞥了眼他手中弩弓,拿起衣服提着鞋子叹口气,正要往里屋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红着脸瞪向龙峻:“你叫我换衣服,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龙峻懒得说明,只将左手拿着的黑布一举,接着道:“我说的全都换过,是指从里到外所有的衣服,包括……亵衣。”然后又警告道,“别耍花样,对我来说,眼上有没有这块布,都没分别。”
温晴俏脸更红,咬牙羞怒道:“连,连人家的亵衣都要,果然是个不要脸的老色鬼!”
龙峻惦着前院的来客,也不知钱满那里应付得如何,没心思斗嘴,见她还在磨蹭,手举弩弓皱眉起身道:“怎地,温姑娘是想要我亲自动手?”
温晴手捧衣服站着不动,贝齿轻咬下唇瞪眼看他,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道:“好啊,你来!”
她这话一出口,龙峻脑中已转过数个念头。自己虽不是个拘泥礼教的人,也不惧亲自动手,可这丫头毕竟与林先生有父女名份,也不是锦衣卫的囚犯,再加上刘靖忠这座大靠山,总要给她留着点颜面。更何况女人向来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真要逼迫过头,难保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不会去做傻事。如此一来,唐稳那里恐怕会心生怨恨,再不能留在身边为己所用。他思来想去顿觉头痛,两人大眼瞪小眼,杵在那里默然半晌,一时间竟是谁也不动不开口。眼见这丫头凤眸中露出了然神色,嘴角渐渐上弯,龙峻咬牙不悦,阴沉着脸抬脚跨前一步。温晴惊呼一声,急忙转身跑进内室那张拔步床,慌慌张张放下纱帐,接着里面扑通一响,许是跨步太急绊倒摔着了,大声呼痛之后,忽又格格娇笑,显然先前一直吃瘪,刚刚反将了龙峻一军,心情极其畅快。
龙峻已乘机坐回椅中把眼睛蒙上,闻声冷哼道:“又哭又笑,懵懂小儿!”
拔步床内纱帐中,温晴笑语传来:“我爹说了,是人就该有个人样,伤心了就哭,开心了就笑,生气了就发一通火,痛了就叫出来,别什么事都强忍着,象块石头。久而久之,连常人该有的情绪反应都没了,那才是最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