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看着那小校快步跑进后院,忽然想到什么,轻拍扶手问道:“对了,这园子好玩得紧,里面有不少密道,你可曾发现?”
龙峻点头道:“收园子的时候,阿虎和小吴发现了两条。”
“岂止两条!”钱满呲地一笑,语带自豪,“还是我家六子能干,不然这园子可真是被你给浪费了。”
听他得意吹嘘,龙峻也不以为意,只笑问:“六子呢?”
钱满嘿嘿笑道:“还在找,边找边画地图,臭小子发现宝贝了,开心得很!”
龙峻一笑:“怪不得我来时不曾见他。”十三太保中的六子酷爱机关消息之术,发现园中另有隐秘地道,自然如同老饕见到美食,酒徒遇上佳酿一般,不把这澄园从头到尾翻个遍,怕是要坐立不安,茶饭不思,连睡觉都没心情了。
钱满一脸笑意,转眼打量身后的“舒啸堂”,这是澄园的迎宾正厅,厅名想必是从陶潜《归去来辞》中,“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一句取来。面阔足有五间,用红木银杏纱隔屏风分为前后双厅,成三二之局。东西两边厅墙分别设了一排开合极大,装饰简雅的长窗,整个厅堂宏丽大气,宽敞明亮。堂内供桌靠椅、花架茶几、盆景花瓶,摆得齐整且极有讲究,诸多家什将一个正厅井然有序地分割为明间、次间和梢间,使厅堂更为典雅繁美。他来时曾粗粗将整个园子逛过一遍,这庄院看起来似乎只是比其他苏式园林更大气雅致些,其实内里屋舍山石树木的方位都极有讲究,再联想到园内的各种布置,心里越发好奇,看向龙峻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这园子哪里来的?听小吴说,是从那什么……恒社手上抄来的?”
“就是一个月前悬赏千两黄金的那家。”龙峻随口问道,“这家牙行,你以前可曾听说?”
“和你一样,也是出了悬赏才知道。”钱满哼道,“这种安分守己的普通商号,向来不是我们下钉子的目标,谁曾想它竟会忽然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龙峻低眼翻看手中拓片,眉头微皱,似在努力回想上面的铭文:“这澄园记在常州分社掌柜私人名下,那掌柜家里曾出过翰林,背景倒是干干净净,不过看制式和规模,我猜东家或许是卢润。”
听到卢润这个名字,钱满眼光闪了闪,正想再说什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响到正厅后的天井通道上。来者除了小八,身后还跟了两人,其中一位走到正厅偏门旁就止步不前,只在门边探头探脑,眼睛觑着龙峻,欲言又止,钱满转头去看,却是唐稳。另一个跟随的是吴戈,见唐二公子缩手缩脚,颇为无奈地笑笑,边摇头边进门,同小八一起快步穿过正厅,来到檐廊下。
龙峻抬眼打量,这位排行第八的十三太保虽被称呼为小八,人却长得十分高大,一张国字脸,嘴角上翘,像是随时在笑,大眼厚唇,看上去憨直可亲,走路如同跳跃,几步跨到钱满身边站定,咧嘴笑道:“老大,你找我?”
钱满正要开口,龙峻瞥见侧门外徘徊的唐稳,轻咳一声,举手示意稍待,问吴戈道:“小吴,二公子找我有事?”
吴戈点头道:“他自己不敢开口,托我来问大哥,温姑娘身上的‘捆仙索’什么时候能解。说是这药不能久用,时间长了,手脚会残废的。”
想起温家层出不穷的药物和手段,龙峻忽觉头痛:“你叫他先想一种既能限制人行动,又不伤身的药物出来……”
吴戈笑道:“二公子倒是料定大哥会这么说,早就告诉过我,他本事不到家,现有的禁制药物温姑娘都能解,她解不了的目前还不曾做出来,除非让温姑娘大睡三日。可看大哥的意思,接下来应该还有事要问,这就有些难办了。”
龙峻支颐皱眉半晌,方答道:“我再想想。”
吴戈转头看唐稳一眼,见他不断拱手作揖,只好婉言催促:“二公子说,还请大哥你想快一点,那药最多还能再等两刻钟。”
龙峻有些不悦,挥手示意心里有数,让唐稳快些离开,却叫吴戈留下。唐稳明白自己不够资格旁听,只得陪着笑脸一揖到地,转身疾步往后院而去。
等人走远,钱满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小八,兵仗局列字号鸟铳领用回收的记录,你有没有记过?”小八刚刚点头,他却并不欣喜,反而马上把龙峻手中的拓片也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股脑塞了过去,拿手一指,“看看这些铭文,记不记得是哪里领用的。”似怕自己讲得不够清楚,又叮嘱一句,“只需告诉龙指挥这些鸟铳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领的,没问你的不许多说!”
小八撇了撇嘴,仿佛有些委屈,还是老老实实拿起拓片,从头到尾一一细瞧。他眼睛盯紧布片,一目十行,看得极快,边看边嘴唇翕动,也不知在讲些什么,瞧好一张就随手一扔,站在他边上的吴戈忙伸手接住整理。龙峻早听说钱满手下十三太保中的八弟博闻强记,却不曾见过他这幅模样,一时只觉有趣。钱满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盯着那小八的嘴不放,右手指头曲张,像是在随时待命,只要小八多说了什么,就要伸出去点他哑穴。
没过多久,所有的拓片都已看完,小八抬手揉了揉眼,说道:“这些是宣大总兵李琦一年前领用的鸟铳,去年年底经由宣大镇守中官张保检验核销,运回兵仗局报废的,总共一百三十把……”
“停!”钱满猛地举手打断,紧接着追问,“你没记错?这批鸟铳真的是已经回收报废的?”
“没记错!”小八的神情更加委屈,“列字陆仟叁佰捌拾伍号是工匠崔良所造,重五斤一两,用期五个月;列字玖仟伍佰肆拾叁号是工匠马胜所造,重五斤整,用期八个月;列字壹万……”
他滔滔不绝一气直背下去,吴戈在一旁边听边翻找拓片核对编号,直听了二十来个,铭文编号俱都无误,甚至找的都不如他背的速度快,不由咂舌。到他背出三十几个铭文,钱满赶紧举手:“好!够了!小八,你可以走了!”
小八恍若未闻,依然背道:“……列字柒仟伍佰贰拾号是工匠李德全所造,重五斤九两,用期……列字捌仟伍佰……工匠彭南贵……五斤五两……”从开始到现在,他竟已背出了七八十个铭文,工匠、重量和用期俱都清清楚楚,一丝不乱,只不知真假到底如何。
钱满捂耳苦笑道:“小八!我信了!我知道那些定是报废的鸟铳了!”
小八却兀自不停,嘴里接着钱满那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背道:“鸟铳……重五六斤,五斤尤妙。每搠仗一根,重三两。火绳一根长二丈五尺,重四两……夫透重铠之利在腹长,造时腹无孔,用钻钻虚,欲光直无碍,出口直,其射能命中,在于火药之发,不能夺手。其不夺手者,缘以一手拿在腹前,其手所以拿在腹前者,以有木为托。即有腹炸,不能伤手,方敢加手于木……”
龙峻听了只觉有趣,忽然问道:“鸟铳的药方是如何配制的?”
小八顺着问题背道:“制合鸟铳药方,硝一两黄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通共硝四十两,黄五两六钱,柳炭七两二钱,用水二钟,舂得绝细为妙……”
“我就怕他这个,你还特意招他!”钱满在一旁跺脚急道,“这下可好,不点他哑穴都停不下来!”吴戈站在一旁,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果然小八那里已经不停口背到了鸟铳的制造和清洁修整:“……造鸟铳之法,后门有螺丝转者,此铳腹,长放过后内常作湿,二三日要洗一次,用搠杖展水布一方,醮水入洗之。如铅子在内,或克火门等项,取开后门丝转,以便修整……”
龙峻见他只顾抬头背诵,对钱满的挥手和命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忍不住轻笑出声:“这样的妙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刑场上!”钱满恨恨回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傻小子没钱给自己老娘看病,居然想到去给人当替死鬼!明明以他的身手,别说给人做护院,去开山立柜都绰绰有余,再不济拦路打个劫做个飞贼都成,还愁钱财不来?偏要拿自己性命去换,你说他傻不傻!”他那里伸手想点小八哑穴,似又有些不忍,一时无措,瞪着眼睛急想对策。
龙峻由他去烦,转而吩咐吴戈道:“你待会儿把这些铭文编号抄录齐全,让鹞鹰带着飞回京师,叫惟扬再仔细确认一遍,要快。”
吴戈点头称是,想起唐稳嘱托,只得硬着头皮催促:“大哥,温姑娘的那件事,你可曾想好对策?”
龙峻尚未回应,钱满已闻言呼地跳起,想是有了主意,对着犹自喋喋不休的小八大声道:“小八!快去叫你二哥过来,我有要紧事找他!”
小八点了点头,向三人抱拳告罪离开,嘴里依然没停,一路走一路还念念有词:“……后手不用弃把点火,则不摇动,后手执定一目照,直以指勾轨,则火自然入药而铳发矣。目照之法,铳上后有一星,目上有一星,以目对后星,以后星对前星,以前星对所击之物,故十发有八九中……”这是已经背到鸟铳如何发射了。吴戈见自家上司为难,也不好再催,躬身施礼之后,拿着那些拓片自去做事。
钱满坐回椅子,摇头叹气道:“我这些手下里,小八的记性无人能及,有什么资料消息想不起来只管问他,就是有些憨,常常背着背着就开始夹缠不清,你不曾问的他都一股脑全倒出来。没法子,以前家里逼着他考科举,人都背糊涂了,我初见他的时候,比现在还傻。”
龙峻不觉莞尔,却并不接着取笑,只是道:“我记得云峰以前在你那里也是排行老八,要是知道接替自己的是这样的妙人,会不会心怀不忿?”
钱满似乎想不到他会提这个,挠了挠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半天才答非所问:“云峰那小子……是个死脑筋,你多担待。”接着挥手道,“不提这个,先说眼前的,那帮人运一批报废的鸟铳去浙江做什么?”
龙峻沉吟道:“这批鸟铳是不是真的报废,恐怕要看到实物才知道。”说罢一叹,“除了这个,我还好奇那张画像……”
钱满哈地一笑:“说到画像,来来来,你看看这个!”他边说边伸手在腰间荷包里掏出一份叠成掌心大小的薄绢,小心摊开,递到龙峻面前,“怎样?笔法像不像?”
龙峻拿过定睛细看,那薄绢上画的是一幅半身小像,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怀抱一名女婴,依偎在一名文雅男子身边,笑意盈盈,神采飞扬,正是积庆楼中挑事的女子,许振卿的独生女儿——许策。而那名男子笑容腼腆,眼带宠溺,自是许策的丈夫,那名女婴则是他们的女儿。画像虽小,线条勾勒也简单,但人物的神态相貌却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许策十岁就被许振卿送上峨眉学艺,当时为安她的心,龙峻就送了一只乌鸦小黑的后代给她,诳她说把这鸟养大,好在彼此之间送信。谁曾想那乌鸦竟真的如此聪明,又或是许策驯养得法,养壮之后果然能用来送信。除去许策十六岁那年回过一次京城,十年间彼此书信相通,全靠这鸟空中往来,直到这只乌鸦四年前病死。而这幅画,便是许策二十岁之时亲手所绘,托乌鸦送来,破天荒头一次指名要送给钱满的。
龙峻却不忙着看画,反而抬头细瞧钱满:“阿策的画,你一直带在身边?”
钱满把眼一瞪:“这话问得奇怪!我不带在身边怎么找人?”只是不知为何,他说话的声音响了些,神态也有点扭捏不自然。
龙峻盯着他不放,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可这是她女儿周岁时,自己画的全家福,如今她女儿六岁了,儿子也有四岁……”
钱满的脸有些赫然,拧眉竖目道:“我叫你看笔法!别想其他有的没的!”龙峻嘿嘿一笑,竟然不再追问,依言拿出七巧门探子得到的那幅画像,放在一起对比细看。钱满见他就此放过,顿时松一口气,也站起来凑过去细瞧。两相比较之下渐渐分明,虽说其中一张是摹本,但两幅画像在用笔勾勒之间,的确颇有相似之处。
见龙峻眉头紧锁,脸色慢慢凝重,钱满便知自己所料不虚,正坐肃然道:“青阳,咱们要不要去请一位**瓢把子来,好好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