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稳茫然抬头,望了一会儿房梁,接着起身把椅子搬到龙峻面前,伸手又一次仔细把脉,良久方才开口:“龙爷,我午间诊脉时便已察觉,除去那活物,你体内毒素如今虽然量少,但品种繁多,却又相生相克,趋于平衡,不知是用来约束王虫,还是用来克制缠绵剧毒的。”
“二公子的意思,我今晚能在‘好梦沉酣’中保持一丝清明,体内的这些毒素功不可没?”
唐稳点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形,恐怕还要等取到龙爷的血液验过才有定论。”说罢长叹一声,对那夜府主人师徒感到由衷敬佩,“制这药的人,真是个天才!”
龙峻支颐沉思不语,许久方问:“依你看来,如若有人对我用药,是会打破这种平衡,还是会毫无影响?”
“这却难料。”唐稳把脉细想,好半晌才放开手,“那要看是何种药物,药性如何。况且,龙爷体内还有一个疑似王虫的活物在,这是最难确定的因素。”他顿了一下,小心问道,“龙爷所说的用药之人,可是指温晴?”
“明日我约她相会,需要早作准备。”龙峻瞥他一眼,点了点头,“你真不知道此人用药习惯?”
唐稳只得再次保证,一脸坦荡,态度诚恳。龙峻看着他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但自己的确对温晴用药手法不太了解,倒是问心无愧,也不怕这位大人怀疑。他虽已猜到那拜帖十有八九会送给温晴,可听龙峻亲口承认还是有些意外。一个是世交朋友,一个是雇主东翁,明日相会,也不知能否善了,双方会不会起争端,思及此,心里不免忐忑。
龙峻沉吟片刻,问道:“这位温三小姐,除了谨慎小心,长于谋划,做事还有什么特点,脾气如何?有什么喜好?”
“龙爷,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六年前我的冠礼上,她又和女眷一桌,彼此也没说过多少话。”唐稳苦笑道,“她小时候倒颇有任侠之风,脾气极其固执,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改进。”接着叹一口气,“至于喜好什么,人长大了,很多东西都会变的。”
转念间想到那受托送信的姜华,唐稳忽然明白了龙峻用意何在。温晴今晚潜入镖局驻地,不知要在那位少镖头身上拿什么东西,明日一早,开门就见到头天夜里动手的目标,怕是任谁都要心慌意乱一阵,这可真正是杀了温晴一个措手不及,必定乱了对手方寸。最主要的一点,便是姜华并非龙峻手下,就算温晴一时心虚对她下毒下药,也威胁不到锦衣卫,这一着棋,不可谓不高。
唐稳想到这里有些心软,小心问道:“龙爷,明日姜姑娘去送拜帖,可要我送她一枚解毒丸,以防万一?”
“不用。”龙峻摇头一笑,“她越是什么都不带,越是安全。带了解药,反而危险。”
“可是万一……”
龙峻皱眉笑道:“二公子,适才在姜华房中,温晴怪你的那句话,她和包水生可都清楚听见了,来的时候却绝口不提这档子事,你以为那丫头是记性不好忘了吗?”
唐稳顿时怔住,思来想去,只觉身边诸位人人机敏聪慧,只有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空子,不免大感气馁。
等到唐稳离开,四周都没了异常动静,龙峻方背朝窗户坐到桌前,拿出从温晴手里抢来的肚兜,在灯下细看。这件贴身衣物半新不旧,上面一副鸳鸯戏水图,料子普通,绣工尚好,也不知是不是姜华亲手所做,单从外表看,的确是寻常人家女子所用。肚兜有夹层,里面那片布料,看起来比绣花那面新上一些,却也是块旧料子,但从布边细密针脚处用线的新旧可见,这层是后来再加上去的。里面放着的东西,龙峻再次隔着布料触摸确认,那应是一张薄绢。这物事藏得如此隐秘,最大的可能,怕是武清伯通过镖局送到衢州的一封密件。
这种新旧相杂的物事虽说最难仿制,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这样的高手,京城锦衣卫司里就有一位,但也只此一位,东厂如有需要,还得上门借人。然而京里传递的消息,并未提到有借人一举,或者东厂刚找到一名高手,又或者分管变造房的宣武认为这事无关紧要不需上报。无论怎样,这次出来的东西,居然连物主都能瞒过,可见此人手艺非凡,而刘靖忠如此郑重其事,也可见这密信非同一般。
随手拿出袖间匕首,龙峻原想马上拆开观看,不知怎的忽又另有打算,遂吹灭灯盏,边起身来到床边,边将肚兜仔细收好。期间一股幽香顺势飘到鼻端,让他不由微怔。那时在姜华房中,他的注意力绝大部分放在温晴出乎意料的举止之上,并未太多留意男女大防。现下回想,当时情形乍现眼前,顿感一阵心浮气躁,忙在床上盘膝坐好,运起“洞明决”调解繁乱的思绪,片刻之后,渐渐心神宁静,物我两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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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流传着一句俗谚,言道:“苏州样,广州匠。”
广州以盛出能工巧匠为世人熟知,苏州人则好治园子,园林甲天下,讲究情趣,注重天然,堪称登峰造极。然而苏州的出名,并不单单指园林,而在“做人透骨时样”。凡苏州人以为雅的,四方之人尽皆模仿,苏州人以为俗的,四方之人尽皆鄙之,因此苏州样又称苏意,而苏州人讲究意境,注重写意,并不太重实用,苏意一词,后来便多指新鲜离奇之事物,甚至一切轻薄浮靡之习。
常州毗邻苏州府,亦盛产治园的石料,自然也有许多专事造园叠山的工匠,园林之胜,不亚于苏州。姜华的母亲是苏州府人氏,她病故之后,每年清明,父女俩都会来一趟苏州祭拜,而威正镖局给“宝和号”跑生意,也时而出入官宦人家,因此瞧过不少私家园林。眼前这个叫澄园的园子,颇得苏意精髓,单从外墙和自己身处的第一进院落来看,比之京师大有不同,与常见的苏派园林也有些差别。过庭处石墙如洗,花木葱茏,温婉清新,优雅明慧,相较京城官家院落多一份婉约,对比苏派私园又增一份大气。远处墙头伸出少许常绿枝叶,虽因天气寒冷而略感萧瑟,但仍是增添了一丝鲜活。姜华望着仍挂有冰霜的枝条不禁好奇,这园子的内院又该是怎样的秀丽光景。
因不想那位龙大哥的兄弟家人担忧,她也不管有没有睡够,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换上女装,最先来了澄园,但却不是孤身一人,陪同跟随的,竟还有昨晚一夜未归的借闲堂主人——廖文灿。他的确因生奠事宜住在锐刀门,因夜里有人闯入客栈,包水生放心不下,等晨钟一响就跑到赵家,愣是把廖文灿给拉了出来,不顾姜华如何反对,非要他陪着跑这一趟。
在门外递出名刺说明来意,廖文灿和姜华两人便被引至前厅——也即茶厅中等待。与一般人家又有些不同,园中仆从奉上热茶小点之后,就都走得远远地,站在厅外留侍,也不知是怕打搅客人,还是担心客人不自在。
偏这廖文灿是个见多识广、皮厚随意的主,即便你拿眼盯着、把他当贼防,也不会有半点不自在。只见他一会儿走至檐廊,一会儿踱到通往正厅的门边,探头探脑、左顾右盼,上下前后、仔细打量,笑容古怪叵测,嘴里念念有词,喃喃说道:“有趣有趣,古怪古怪。”
姜华瞧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嘴里脚上一刻不得闲,忍不住笑道:“廖叔叔,有什么古怪的?”
廖文灿转眼瞧她,忽然换成苏州话嘻嘻笑道:“小花,我听老包说,姜镖头时常暗地里夸你,说是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比十个儿子还要管用。可别告诉廖叔叔,你瞧不出这园子古怪的地方。”
姜华听着他半生不熟,夹了处州方言和官话的艰涩苏白,无奈也用苏州腔答道:“廖叔叔看到的古怪地方,是不是这园子不象有人常住的,而且园中仆役个个身怀武功,举止行动既不象真正的下人,也不象寻常江湖人士?”
“着啊,就是这些地方有趣!”廖文灿猛地一拍手,轻声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古怪。我朝典律有定,一般住宅进深不准多于三进,面阔不得大于三间,高度也不得超过二层,除非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或是特许的才能有特例。这园子处处违制,想来造园的东主来头不小。”
他转身瞧着远处照壁上刻着的“澄澈”两字略微出神,闪念间走到姜华跟前,俯身问道:“小花,你昨天同那位姓龙的说过不少话,可曾看出他是何来头?”
“恐怕要叫廖叔叔失望了。”姜华双颊微微一红,“我这人嘴笨,脑子不够灵光,根本问不出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丫头别太妄自菲薄,便是你那两位叔叔,昨天据说也碰过不少钉子。”廖文灿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姓龙的如能随便套出话来,也不值得我耗费心思。”
姜华轻哦了一声,望着不远处正式迎宾用的空落落的大厅,有些心不在焉。
廖文灿直起身在厅中踱了几步,忽又停下来问道:“李门主托你转交白贴的时候,可曾说过此人身份,为何会来常州?”
“不曾。”姜华笑着摇头,“李姐姐只对我说,日后如有解决不了的为难之事,只管求他帮忙。龙大哥自己倒是告诉过我,他来常州是要谈笔买卖。”
“哦?李玉这么瞧得起他?”廖文灿若有所思喃喃细语。
姜华闻言,忽然想起昨天早间,她在客栈里说同样话语之时,那位龙大哥的古怪笑容,一时沉吟不语,思忖再三,方开口问道:“廖叔叔,李姐姐虽然一向替官府做事,不过和许多武林世家江湖帮派也关系匪浅,可岳叔叔和包叔叔都觉得,龙大哥有些象官府的人,您怎么看?”
“这个……”廖文灿眼珠一转,忽然嘻嘻笑着转移了话题,“小花,听廖叔叔一句,那姓龙的年纪太大,而且多半身体不好,不适合你,考虑一下那个跟班小哥如何?”
姜华听他又开始乱扯,皱眉笑道:“廖叔叔!您胡说些什么啊!”
“那小哥虽说现下还不知姓名,但我断定他会片叶不沾身,所以必和开封叶家有所渊源。”廖文灿嘻嘻一笑,“叶家虽然因为二十年前出了科场舞弊案,可毕竟还有不少子弟在朝中为官,武林上也声望不小,各大世家里算是名声比较清白的。”
姜华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茫然看他:“那又怎样?”
廖文灿扶额叹气道:“小花!你有没有听清楚廖叔叔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