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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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买卖(一)

在客厅赔礼认错,跟那帮镖师说说笑笑一番拉好关系后,朱炔便起身告退,急匆匆往龙峻所住的客房跑。他带来的几名缇骑校尉,会同早先跟随龙峻出来的四人聚在一起,和威正的那群镖师趟子手在穿堂里东拉西扯,打打闹闹,显得亲密无间。朱炔心里有事惦记,草草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走到龙峻那间客房前,屈指轻叩几下房门,也不等里面回答,推门便走了进去。

房里安安静静,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在劈啪作响,龙峻一人坐着看书,唐稳不在,应是被支回自己客房了。听到门响抬头,不等朱炔动问,他已先行开口:“今天外出,我身边带着人的,也及时发消息给你了。有时间不如说正事,不许唠叨。”末了皱眉补充一句,“像个娘们。”

朱炔原本憋了满肚子的牢骚将发未发,却被龙峻一句话堵得干净,噎了半晌,才长叹一声,走到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水,也不管是冷是热,仰头灌进喉咙,方苦笑道:“大哥,我没什么话说,这么多年下来,反正再念几遍您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想做的要做的您还是照做不误。不管怎样,您这次没忘了叫我一起看戏,东明已经心满意足,什么怨言都没有了。”

龙峻合上书一笑:“我一直在猜你会怎么进来,果然是用最直接的法子。”

朱炔咧嘴笑了笑:“大哥不是曾经说过,有时候最直接的法子反而最有效,也最省时间吗?”

“热闹好瞧吗?”

“我在外面跑了一大圈,换了湿衣服来的,进门的时候,热闹早散场了,店外人都不见几个。”朱炔知道这话的原意是什么,“早上的活还没完,我让小吴回去接着干,大哥放心,不会耽误正事。”吴戈问话之后,他送走聂云峰,在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接着绕远路到城中某个缇骑暗桩的据点,卸去易容换过衣服,方带着人急匆匆往高升客栈赶。他也是密探出身的老手,如何防人跟踪,且不引人注意的伎俩,自然使得纯熟。

许是看书太久,眼睛有些累,龙峻闭眼抬手轻揉眉心,少顷问道:“见到云峰了?”

朱炔点了点头,旋即不解道:“咱们昨天到的常州,您又一直在园子里,今天早上才外出,什么时候递消息给他的?”

“我没有找他,只不过在城里逛了一圈,让他看到我而已。”龙峻双眉一挑,“至于我要他做什么,云峰是个聪明人,给一些提示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

龙峻瞥他一眼,悠然道:“他在常州城内有几间铺子,我去钓鱼前,到那几家店里问路,还买了些东西。”

到特定的地点问路买东西,这是谛闻司乃至锦衣卫里传递消息的一种普通方法,朱炔自然知道,可想想又觉不对:“云峰不是说,常州的买卖毁于一旦,要重头再来吗?”

“咱们的买卖是毁了,另一家的买卖还在。”龙峻微眯了眼笑,神情十足像偷到鸡的狐狸。

“另一家……”朱炔挠了挠头,随即恍然,却不免失色,“大哥,那老……狗的买卖你也动?”老和狗字之间,似乎还夹了个字,许是怕人听见,被他含糊过去,听起来有点像“一”,又有点像“盐”。

“为什么不能?”龙峻低头重又翻开书本,“你别忘了,那老狗手底下的人,原本就是从我们家里出去的。”

“可是……”

“云峰向来两边都能应付得当,他知道分寸。”

朱炔仍是担心:“大哥,虽然这小子脚踏两条船,当初也是我们的意思,可是,这种日子有好些年了,他现在心里怎么想,向着哪边,谁知道?!”

“那天进常州城,他差人来报过讯的。若不是那几人,我和阿虎恐怕很难脱身。”龙峻翻书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那也不能轻信。”朱炔急道,“想当初在老家的时候,是谁说这世上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我都还记得,大哥怎就忘了?”

龙峻翻过一页书,随口答道:“我倒不是信他,只不过目前无人好用,只有找他。”

朱炔气结:“大哥,我们不是人?!”

龙峻睨他一眼,摇头笑笑不置可否。话刚出口,朱炔便已省觉,自己手下这帮人,就算能乔装潜藏、暗中监视不被发现,可毕竟初来乍到,无法深入,探到的消息,也只是流于浅表。不像聂云峰,在常州已有些年头,又常在江湖游走,办起事来相比缇骑方便很多,顿时无言以对。

“您就不怕那小子把咱们卖了?”朱炔默然片刻,复又询问,他倒是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是说起聂云峰,不知怎地总会莫名有气。

“做买卖嘛,总要有来有往才能长久。”龙峻挥了挥手,显然不想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

自家大人想必另有主张,朱炔也只得暗自腹诽,他嘴里嘀咕了一会儿,呲牙道:“这小子可真是贵人事忙,方才我问他要不要来见大哥,他推说还有事要做,转身就走了,也不问您身体怎样,近况如何。”

“我的确有事吩咐他做,至于近况……”龙峻呲地一笑,“能出来钓鱼,不就说明已经没事了吗?”

朱炔听他没有接着细讲让聂云峰去做什么,便知事情或者牵涉到谛闻司机密,或者还没到可以说的时候,又或者不宜在这里透露,虽然心里明白,可还是难免不悦。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好奇心,想到早间客栈前厅的那场骚乱,忍不住问:“大哥,您究竟干什么来了?!”

龙峻答得轻描淡写:“钓鱼啊。”

“钓着了?”

“在收线。”

“大哥放了长线么?”朱炔又忍不住伸手去倒茶,“这鱼看起来个头不小,不怕脱钩?”

龙峻眼皮一抬:“你瞧见鱼了?”

朱炔有些赫然,老老实实回答:“水太混,看不清楚。”

龙峻继续低眼看书:“我刚下了饵,仔细看,大鱼应该会浮上来。”

“瞧是能瞧到个影子,可我总觉得引上来的不止一条。”朱炔面带疑惑,将在外面看到的情形向龙峻细说了一遍,想着那帮绿林盗匪的阵仗,不知怎地,思绪又飘到龙峻伤重弥留那段日子,心里越发不安,“大哥!这饵太贵了,咱能不能省着点用?!或者换个便宜的?!”

龙峻这次连眼皮也不抬,两眼只顾瞧着书本,既不回答也不反驳,甚至连象征性敷衍人的“嗯”都没有一声。可手上的书一直没有翻页,眉间的川字渐渐收紧,显然心思并不是在书上。朱炔见他出神,也不清楚自己的劝诫到底有没有被他听进去,却又不便出声打断思路,只好再次持壶倒水。等他喝到第五杯,方听见龙峻开口:“大冬天喝冷茶不好。”

等了这许久居然是这种回答,朱炔呼地站起,呆立半晌,又垂头坐下,叹了口气,正要打算老调重弹,忽听脚步声从天井穿堂走廊一路响来,接着屋外有人敲门。

大多数人如有要事商量,都会习惯把门关上,朱炔恰恰相反,他向来喜欢开着门说话。只是现在因为天气阴冷,屋里生着火盆,怕走了热气,所以才把房门虚掩。从稍稍有些大的门缝中看去,来人身材娇小,应该是半个多时辰前外出调停的“美女姜”——姜华。

龙峻放下书本道:“门没关,请进。”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情绪。朱炔偷偷瞥他一眼,挪了挪屁股,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跑去骚扰唐稳,龙峻已淡然吩咐:“老三,你坐着。”

朱炔脖子一缩嘻嘻一笑,乖乖坐着不动。吱呀轻响声中门被推开,姜华手里端着托盘,笑意吟吟,俏生生站在门前,漆黑明亮的大眼往屋里一扫,在朱炔脸上稍停留一会儿,嘴里笑道:“我原本还发愁,该怎么知会龙大哥的兄弟,可巧就找上门来了。”她边说边跨步进门,将托盘放在桌上,向朱炔抱拳施礼,笑容略带腼腆,“这位可是朱大哥?咱们是第二次见了。”

主人行礼,客人当然不好大喇喇坐着,朱炔忙跳起来回礼:“一回生二回熟,姜姑娘不必客气。”瞧他神情行动,不过寻常江湖汉子,倒是一点官架子都看不出来。

姜华把托盘里的热茶小点一一摆在桌上,向龙峻微笑致歉道:“龙大哥,真是对不住,小妹方才出门会客去了,如若我在客栈里,见到朱大哥,这场架就断然打不起来。”龙峻这才注意到,她现在穿着绿底碎花的襦裙,和早间的男装利落短打全然不同。早上那身浅褐色短棉袍,虽然也干净清爽,但衣料已洗得有些发白褪色,很是陈旧。如今这套裙袄颜色鲜亮,想必是新衣,衬得她双眼黑白分明,便连肤色也被映得白皙很多。头上梳着双螺髻,簪着两朵通草花,画过黛眉,脸上略施了脂粉,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姜姑娘,这原是我的错。”朱炔咧嘴笑道,“是我太心急,只顾担心大哥安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倒是害那些镖局的兄弟无辜挨打,我待会儿给他们送伤药去。”他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抬手挠了挠头,神情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龙峻靠在椅上接过话去笑道:“他这人就是这样,做起事来横冲直撞,得罪之处,还请少镖头勿怪。”

姜华抿嘴笑道:“这是因为朱大哥兄弟情深,可见是个性情中人。”

朱炔又挠了挠头,只顾傻笑,倒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直到听见龙峻轻咳一声,笑容才略微收敛,搬了把椅子过来,请姜华坐下。

等到泡好茶,布好点心,姜华方笑着告坐,寒暄一阵,斟酌问道:“龙大哥这次来常州,打算呆多久?”

龙峻端起茶盏嗅了嗅,慢慢啜了一口,答道:“大概住到元月二十日吧。”

“昨天早上在朵颐楼,我听说您也要去衢州。”姜华见他点头,忙小心建议,“龙大哥,您不如提早出发,等生奠过后尘埃落定,就同我们威正镖局一起上路可好?”

龙峻默然片刻,方摇头婉拒:“多谢少镖头相邀,恐怕龙某不能提早同行。”

姜华眉间微蹙,正要细问缘由,却见他垂下眼睑低声道:“我叔叔和先生葬在常州武进县,元月十七,是他们的祭日,我要去坟上拜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