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一身粗布劲装,面有忧色,左侧腰上斜插了一把单刀,刀在鞘中,显然不曾用过。守在外间的那些镖师趟子手本事如何,在场领头的都心中有数,适才闯入,此人竟是只凭空手,连刀都不曾拔出,势道那般快捷迅猛,可见武功非凡,而瞧他落地的架势,就知轻功也自不弱。众人都将手里兵器握紧了些,仔细查找这男子身上空门,来者敌友难分,又是个硬点子,更是要加倍警惕。
镖局向来讲究以和为贵,若遇人上门挑衅,必定以礼相待,忍让为上,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手,以免伤了和气。在场镖师中以岳彦平最为年长,又加是地主,便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抱拳问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他话未说完,那男子已脚尖顿地直扑过来,屈指扣拿锁喉,居然连招呼也不打就动手。
这一扣一锁虽然简单,却疾如风雷,快捷老辣,力道角度都无懈可击,像是有人演练了无数遍,去芜存菁才留下这极精炼的招式。岳彦平是江湖老手,一看便知厉害,脑中刹那闪了无数念头,急切间竟想不出如何破解,只有跨步向后急退。
李德盛见这男子一招就逼退岳彦平,大喝一声挥刀当头便斩,一旁马连登怕他应付不了,手腕一抖,边持枪点刺相助边大声喝问:“相好的!哪有不递门槛就对盘的道理?你是新上跳板的?!”
递门槛是指报上师承来历,新上跳板则是指刚出道的新手,开镖局的各色人等都曾见过,这种上来就动手的情形自然也遇到多次。镖师一贯隐忍,即便交手也只求退敌,除非遇上不讲情面只要钱财的“饿虎”,不然绝不以命相搏。叫他递上门槛,也是为了知道对方底细,看能不能攀上交情,罢了不必要的争斗。那男子至今并未拔刀,听外面的动静,他闯入时应该也未出人命,或许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是以两人出招虽猛,却也只用七分力,给对方留了退路。其他镖师生怕李马二人吃亏,都站在不远处,便于随时上前救援。他们毕竟身在镖局,大多恪守武德洁身自好,碍于道义,又加并非生死关头,不好上前围攻,只有在旁边持械掠阵。
男子依然不答腔,探手抓住马连登枪头往上一挡,恰好架住李德盛那一刀。这一招又是简简单单,时机准头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像是马连登亲自把枪头送到那男子手上,让他拿着用枪杆去挡刀一般。在场众镖师都互相熟识,对马连登枪上的造诣虽说并非完全知晓,但也有些了然。此时见这男子轻轻松松就将枪头抓在手里,如同探囊取物,心里俱是一惊,其中岳彦平和马连登两人惊诧尤甚。
岳彦平自己也用枪,许多年练下来,枪上的诸般诀窍早烂熟于胸,马连登这招,抖、点、刺三个变化融于一式,一气呵成,尤其是出手时的那一抖,并非只为挽个枪花图好看,内中暗含巧劲,莫说抓枪头,就算举兵器招架,手臂也要被震麻。马连登本人更是骇异,这男子看起来只不过随便一抓,其实却藏有数个暗招。他起先是把手指搭在枪缨处,顺势一拨,将内劲卸脱,才手腕翻转,弯过手指,抓紧枪头。只是他速度极快,看在旁人眼里,以为只是一招,马连登也是凭借手上枪杆力道变化,方才察觉。暂不论此人招式巧妙,单说这速度,在场的恐怕无一人能及。
李德盛那边变招也快,刀刃一碰到枪杆,就将刀身一转,顺杆斜削男子手指。那男子松了枪头,脚步交错,瞧不清身形如何移动,转瞬抢进李德盛门户,竖掌成刀切他手腕。马连登兵器暂得自由,忙抬枪点向那男子背心,以期解同伴之危。那男子却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反手一拿,背后竟似长了眼睛,又将枪头牢牢抓住。接着随意往前一扯,马连登只觉枪杆上一股大力忽生,差点持握不住,忙使力回夺。他甫一发劲,那男子忽然反手顺势往后一推,杆上的劲道转眼逆向,那股回力顿时撞上马连登胸口,他站立不定连连倒退,脸色瞬间煞白,说不出话。但经此一扰,那男子夺刀之势立减,李德盛已借机脱开身去,挥刀再战。
包水生眼看李马二人不是对手,暗中备好袖箭防范,想到马连登说这人是新上跳板,猜测他未必懂得江湖春点,急提声道:“这位兄弟,你师承何人?在哪里高就?来客栈到底有何贵干?怎地连话也不说就动手?若是短少盘缠,大家伙给你凑个数;若是想到威正来做事,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若是为了镖局保的人货而来,对不住,我们可就要不客气,并肩子上了!”
那男子恍若未闻,只是脸上烦躁担忧之色更甚,说话间,已有一名万通镖局的镖师按捺不住,欺身上前跳入场中。男子闪开刀枪,趁他还未站稳,抬腿便踢在这镖师胯上。只听“啪”“哎呀”“哗啦啦”一阵响,那名镖师凌空飞起,直跌进客厅,把屋子左边的椅凳茶几俱都压翻,坐在地下龇牙咧嘴,一时站立不起。岳彦平持枪在手,和张万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张万里上前一步,凝目看那男子身手,判断武功来路,仔细寻找空门破绽,岳彦平则带了几个镖师,转身穿过客厅向龙峻所住的客房赶去。
早间那场混乱虽平,但接下来是否还有变故着实难料,姜华出外调停未回,廖文灿去官府报备兼打探消息也还未返,店外**顾忌镖局联手,一直都还没有动静。可如今这男子孤身闯店,保不定就有人想乘虚而入,甚至可能天井处这番动作只是个幌子,另有其他人手借机潜进后院。岳张二人同时想到这点,都存了一样的心思,岳彦平自去负责防范后院,确保客人安全,这男子不听劝告,也不回答问话,只有联手先行将人拿下,再作道理。
果然不出所料,岳彦平刚到龙峻的房门前,就听咯咯几声轻响,数条人影跃上墙头,伏低身子,正要跳下地来。所幸威正的镖师警觉,听到前面动静便已持械在屋前守候,见状有的呼喝奔走拦截,有的纵身上了房顶驱赶。喧闹声总算把屋里的人惊动,大的那间房门最早打开,四个仆从当先跃出,疾步走到穿堂檐下。另一间屋子房门随后开启,龙峻眉头微皱,负手慢慢踱了出来,唐稳紧跟其后,脸上老大一副不情愿,像是正看好戏,却半途被人搅了场子。
几大镖局前来援助的镖师早散开在房前护持,见龙峻现身,岳彦平持枪迎上,正要开口说些安抚的话,忽听那四个仆从俱都咦了一声,音调惊奇欣喜,屋顶上来袭的人随之一阵欢呼,齐声叫道:“三爷!找到了!龙爷果然在这里!他没事!”接着房上地下,两拨人开始互相打招呼说笑,竟然彼此相熟。
事情到此有了意外转变,众镖师俱都面面相觑,岳彦平也不由愕然。转眼看向龙峻,见他嘴角带笑微微点头示意,这才肯定来的并非凶徒,遂上前一步抱拳苦笑道:“龙爷,你那兄弟正在前面考较我们武功,还请快去关照,让他手下留情。”
一番争斗就此罢免,虽说起先打得有点冤枉,可好在及时制止,无人伤亡。便是那位被这朱三爷踢到客厅里的万通镖局镖师,也只摔得皮肉疼痛,用药酒揉上一揉,也就好了。这位龙爷的三弟想必性情鲁莽,听他言道,兄弟俩来常州是为料理祖上生意,暂住在城郊朋友家中。他今日早早外出办事,回转的半路上得知兄长外出游玩,结果被困高升客栈,四周**高手觊觎,顿时心急如焚。赶到时又听说早间客栈外有人闹事,担心兄长出了意外,因此一来客栈就往里闯,遇到阻拦便动上了手。
这朱三虽武功高强,却没有架子,说话直来直去,众镖师颇觉投缘。又见他兄弟情深,情有可原,且态度诚恳,有错就认,已自谅解了几分。再加上此人说是借住城郊朋友家,熟悉常州的都知道,城郊有数个私家园林,主人都颇有来头,这兄弟俩想必来历不小。跑镖的各色人等都要结识,见到大门槛,自然存了多交个朋友的念头,即便那位龙爷推说身体不适,未曾出来陪自家兄弟致歉,他们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双方都是爽快人,可谓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就亲近熟络,勾肩搭背,相互称兄道弟起来。倘若外人看见,必定以为大家都是老朋友、旧相识,绝料不到那朱三和众镖师根本素昧平生,甚至刚刚还曾打架动手。
一通寒暄说笑过后,那叫朱三的男子告罪离开去见自家兄长,李德盛目送他走远,拍了拍岳彦平的肩:“岳老哥,怎样,你这里来了这许多好帮手,可还要我们相陪?”
岳彦平看了在场诸位一眼,苦笑叹气:“我实在没什么好主意,大家跑这趟也辛苦,咱们又难得聚聚,不如等小廖回来,由威正做东,吃了晚饭再走如何?”众镖师商量一阵,皆欣然同意。
张万里一直坐着默不作声,此时忽然开口:“那位朱兄弟的几招好生奇怪,我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马连登愣了片刻,举手猛拍大腿道:“着啊,你这么说,我也觉得那小子的招式有些眼熟!”
燕三娘捂嘴笑得花枝乱颤:“是了是了,你和廖先生一样博学多才,遍览诸家绝技,能举一反三,自然看到什么武功招式都觉得眼熟的。”
被人当面揶揄取笑,马连登倒也不恼,嘻嘻笑着把朱三最早抓枪头那招慢慢比划了一遍,问道:“大家伙都仔细瞧瞧,这招像不像少林寺的擒龙手?像不像仙霞派的折花枝?像不像鹰爪门的空手入白刃和七十二式小擒拿?”镖师接触面广,高深武功虽未必得见,但马连登报出来的这几门功夫,在江湖上可算流传普遍,倒是有大半人都见过,各自讨论印证,不由纷纷点头。
李德盛细想了想,狐疑道:“好生奇怪,除了这些,我怎么觉得还有太极门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的道道在里头?”
众人慢慢回忆演练适才那男子朱三和他们交手时用的招式,越看越是好奇,越辨越是心惊,只觉朱三所使的这套武功虽然简单,但却取了许多门派的精华,诸般巧妙,天衣无缝地糅合其中,包罗万象,奥妙无穷,一时人人惊诧。
拆解几招之后,张万里忍不住垂手叹道:“这朱兄弟的师承不知是谁,当真是个武学奇才,这般高人,我怎么从来未曾听说过?”
燕三娘今天借机学到不少好招,倒是心情舒畅,闻言笑道:“这还不简单?廖先生见多识广,对武学一道向来痴迷,等他回来再讨教,说不定便能知道这人师承是哪位了。”
众镖师连连点头赞同,然后各自凑堆猜测那兄弟二人的身份。包水生呆坐当场,好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看着岳彦平喃喃道:“岳老哥,小花到底请了尊什么神仙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