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常州城内又到了两拨人马,听线报颇有可疑之处,朱炔和吴戈一大早便乔装易容改扮,前去落脚处打探,稍瞧出些眉目,便收到澄园报讯,忙布置好眼线暗钉,急急往回赶。刚到城郊,就听天空一声鹰啸,朱炔勒马抬头,边眯眼细瞧,边从腰间摸出小圆镜往天上晃了几晃。那鹞鹰回应一声,收翅直冲下来,稳稳停在他肩头,然后将爪子向前一伸,那鹰脚上果然系了一根小小竹节,想是早就准备好的。朱炔忍不住叹了口气,把那竹节取下,倒出里面的纸条,上面用宣武最近新创的密语,细细写了一段话。吴戈见朱炔瞪着那纸条良久不语,一提缰绳策马上前问道:“三哥,大哥怎么说?”
朱炔朝天翻个白眼,瓮声瓮气道:“大哥安排了一场好戏,叫我们顺便去‘高升客栈’帮忙捧个场。”
吴戈奇道:“什么好戏?”
朱炔拉长声音回答:“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吴戈抬头看了看越发阴沉的天色,又是好笑又是着急:“三哥,这天看样子又要下雨,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带雨具。他伤势初愈,身体还在恢复,可别淋湿着凉了才好。”说话间,冻雨已开始从空中落下,随北风飘洒斜倾,天气更加阴寒湿冷。
朱炔拉长着脸不说话,携了直刃刀,翻鞍下马徒步而行,吴戈吩咐留下几个校尉看守马匹,带领其余众人紧紧跟上。为防风雨,也因要乔装掩人耳目,他们和一干随行官校,早就在外罩布衣里套了防雨的油衣,头上的巾子、六合帽也是油布所制,是以只需戴上斗笠,便不怕淋湿。一行人赶到离“高升客栈”尚有数里远处,随同的便装校尉便听从布置远远散开,放轻脚步,谨慎仔细寻找监控落脚点,尽量不惊动他人,从各个方位向客栈小心包抄。
“高升客栈”果然有事发生,朱炔原本担心自己和吴戈两个,在大街上施展轻功赶去太过显眼,可一路上却发现有许多人向那边快步疾奔,甚至还有不少骑马来的武林人士,便不再过于掩饰,只管跟着人群奔跑。锦衣卫早在常州暗中布控,对城里各方势力都清楚明白,他向身周略扫视一圈,只见去的大多是绿林盗匪,自然还有不少纯瞧热闹的其他门派和城中闲汉。
找定前方一名江湖客,瞧面相是个多言好说话的,朱炔快走几步凑上去,嬉笑着打听道:“并肩子,听说有羊牯,现就在‘高升客栈’,可是真的?”在黑话切口里,“并肩子”是称呼同行兄弟、哥们的意思,“羊牯”就是打劫的对象,他一口江湖话说得顺溜,再配上衣着言行,俨然一个打家劫舍的绿林盗匪。
被问话的那人头戴斗笠,身上随便扯了块毡布披着挡雨,腰间所系的腰带头上,绣了个火红的“淮”字,应是称霸淮河的淮阳帮帮众,闻言瞥朱炔一眼,点头道:“是火点,还是个空子,跨着风子满大街地招摇,活该他倒霉。”“火点”即是有钱的主,“空子”指不懂江湖事理的人,“跨着风子”意为骑着马,一旁默然的吴戈自然明白,这火点、空子指的便是龙峻。
朱炔一脸兴奋地搓了搓手,却又似有点发愁:“羊牯不是在城郊湖边遇到的吗?当时怎不对盘,偏跑城里来。常州是锐刀门的地头,虽说最近遭了难,可咱们在这里上线开爬,是不是……”
淮阳帮众嘿嘿一笑打断道:“锐刀门现在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这闲事,倒是那姓廖的和威正镖局,护着那羊牯,有点不好下手。”
朱炔鼻子一哼:“姓廖的和威正镖局算哪根葱,还能硬得过咱们这票人?”
旁边凑过来一人小声道:“威正镖局倒还好说,最多撕破脸不要这面子。那姓廖的可不太好办。他门路多,交情广,讲句难听的,人在江湖,总有个磕磕碰碰,难免有求他帮忙的时候。再者说,咱们可都是他下帖子请来的,当场不给台阶,于道义上可说不过去。”周遭众人听到,皆连连附和。
朱炔向四周扫了扫,皱眉道:“这来剪镖的老合也太多了,恐怕老瓜不够分呐。”
淮阳帮众斜他一眼:“并肩子,不是我瞧不起你,老实说,这羊牯,你我是吃不上的,不过赶去瞧个热闹助个威,帮衬帮衬。等那顶尖的瓢把子得手,一顿水酒总少不了咱们的。”
一行人边走边说,转眼就到达“高升客栈”地头,朱炔抬眼往里一张,这间不大的客栈,如今客人不少,把迎客用饭的前厅都已坐满,只是掌柜和伙计都躲在柜台后,脸色发白,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招呼。除去这些**绿林,厅中还站着两人,左边是个中年文士,这人带着逍遥巾,穿了件棉道袍,身材高瘦,马脸宽眉,相貌丑陋,正提着酒坛,满脸笑意,给当中几桌的客人倒酒。而另一人是个粗犷高大的中年汉子,腰挂单刀站在通向后院的过道口处,人虽威猛,却笑得一团和气。
他双手抱拳向四周团团一揖,朗声道:“合字上的朋友,你我线上绿林,俱是一家。小字号穿朋友的衣,吃朋友的饭,也承各位朋友的情,次次走镖都给我们留着面子。而列位来京里采买,威正镖局也都是好酒好菜照顾着,没有一次出过纰漏。合家朋友,吃遍天下,今天能否高抬贵手,脚踮之地,让与兄弟吃?”
这人想必是威正镖局的镖师或者镖头,他话里所说,都是绿林和镖局之间不成文的规矩。即镖局走镖的时候,江湖朋友在自家地头上给面子放镖队平安通过,而他们到了镖局的地头采买,镖局也要好好招待。若是这位绿林朋友犯过案子,镖局还要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帮忙隐瞒行踪,不能让他被官府和白道拿住。
当中那几桌里有人嘿嘿一笑:“小包,我们又没打你家红货的主意,不过是找只肥羊牯填点肚子,怎就不给你饭吃了?”说话这人四十来岁年纪,整张脸平板方长,就连鼻子也是扁的,十足像一张马吊牌。朱炔认出,此人叫方正平,姓名和他的相貌倒十分登对,可惜做的事却不够方正,乃盘桓在九宫山一带诸山贼的瓢把子,绰号“钻山豹”,不过为人倒讲义气。因为他那张脸太有特色,又是个喜欢捞钱的主,江湖上都喜欢叫他方马吊,或者吊爷,这次不知是谁的面子这么大,竟会被请到常州来。
那小包依旧笑得和气:“吊爷,实不相瞒,列位朋友看中的羊牯,也是小字号的朋友。镖局若是连自己的朋友都保不住,那还有什么脸面出去保镖?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放人一马。今天威正镖局做东,请诸位上啃搬山。”上啃搬山,即是吃饭喝酒,这人姓包,莫不就是那位美女姜提到的威正镖局掌旗?朱炔听着觉得奇怪,昨天自家大人还说,他和威正镖局才刚刚第一次打交道,怎地转眼就成了对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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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岳彦平慢慢走出院门,姜华复又请龙峻等人入座,唐稳道了谢,却拉张椅子坐到客厅门口,袖手看着绵密的雨丝发呆,四名随侍小校礼貌推辞,各自散开,只在客厅角落闲站,低声说笑,许是聊些家常趣闻。
待龙峻坐下,姜华低头沉吟,像是有事难以启齿,少顷抬起头来,脸带微笑小心询问:“龙大哥,别怪我冒昧多嘴,说起来,咱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在哪里高就呢。”说完似是怕龙峻为难,忙补充道,“您的身份若是不便透露,那能否告知姓名?”末了又急急加上一句,“就算是化名也可以啊。”
龙峻正端着茶盅喝茶,听问眼神一闪,似笑非笑看向姜华,慢慢将茶盅放到桌上,嘴角微勾,却一语不发。
“您是李姐姐的朋友,按理原不该再问这些,可我毕竟破了镖局的规矩,到时候包叔叔和岳叔叔一起问话,我答不出来不好交待。”姜华斟酌着用词,慢慢说道,“在朵颐楼上、还有您早间钓鱼的时候,我抽空细瞧过您的手,从那上面的茧子来看,龙大哥既常拿笔,又常拿刀枪……”她说到这里停住,细看龙峻脸色,似是借此判断面前这人的心情,看还要不要继续。
龙峻微一挑眉,唇角依旧带笑:“那便怎样?”
“第一次见时,我原想您是哪个帮派的,可如今瞧着不象出身草莽,听您呼吸和脚步,又不象练过内家功夫,江湖上姓龙且声名显赫的实在不多,您也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而且江湖中人,很少有象您这样,读过那么多书的。”
“很少有可不是没有,难道整个江湖便无人读书?”龙峻一手支颐,笑看姜华,“你又怎断定我必是声名显赫之人?”
“李姐姐托我送东西的时候,仔细叮嘱了好几遍,千万不能出岔子。您要不是个大人物,她何必这么小心?”姜华迎着龙峻的目光认真道,“她还说,若以后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叫我只管来求您。”
龙峻呲地一笑,低声道:“她还真是抬举我。”
姜华总感觉他笑得有些古怪,愣了一会儿,方才提醒道:“龙大哥,您还没答我。”
“你要我怎么答你?”龙峻眯了眼笑,“或者,你希望我怎么答你?”
“龙大哥,我不是说笑!现在是非常时期,赵老爷子生奠将即,常州龙蛇混杂,我不得不小心……”
“我也没有说笑。”龙峻敛了笑容正色道,“少镖头,姓名不过是个称呼,我若有心瞒你,什么样的身份都能编造出来,你也听不到真话。既然如此,大家何不留个余地?”唐稳一旁闲坐,越听越是有趣,这番对答,龙峻一句假话也没说,却也一句真话都不曾透露,可居然还能让人觉得句句真诚。以前自家老娘曾经教导过,要想谎话说得高明,并不是全靠编造,反而要用绝大部分真话来烘托,他一直不甚明白,现如今总算见到实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