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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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夜袭(二)

她此话一出,龙峻顿觉烦不胜烦。有心想拿面前这人顶缸,可李玉毕竟是为他才来赴生奠的,碍于七巧门那大东家的缘故,又不得不隐瞒身份,何况那东西还在自己手上,姜华和威正镖局,也尚有不少可利用之处。略想了想,还是沉着脸坐直身子,盘起双腿,端坐于床上闭目养神。李玉瞧他眉间微皱,神色不豫,虽不曾直接答应请求,但并未顾自休息,心中窃喜,退后一步靠在床沿,看着他目不转睛。

她那里盯住不放,龙峻似有察觉,眼皮轻轻一动,终忍不住问道:“你瞧什么?”

李玉忙将目光收回,顿感面上发烧,幸好她易了容,面前这人也未睁眼,发现不了窘态,便随口找个话题问道:“明日生奠,你打算怎么做?”

龙峻眼也不睁,反问道:“若是你那老东家在,他会怎么做?”

李玉失笑:“他哪会来凑这种热闹。”

“假设他在。”

李玉认真想了想,说道:“我虽和二十四衙门那位做过不少买卖,对他的为人其实了解不深。我只知道,如若锐刀门的对头是他,这整个生奠都别想办起来。”她微微一顿,忽然摇头道,“我不明白。”

她最后这句话没头没尾,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可龙峻却听懂了。他依旧双目微阖,勾起嘴角一笑:“我或许明白一些,但不能肯定。”

李玉一愕,低头细忖,随即问道:“你是说,这生奠其实是有心人故意促成的?而衢州那边迟迟不见动静,也是有人在故意拖延消息?”

“或许。”龙峻睁开双眼,侧耳似在听着什么动静。

“会是谁呢?”

龙峻勾了勾嘴角,却不回答。

李玉也不追问,只眉间微蹙:“那廖文灿此人,在这场戏里演的是什么角儿?”

龙峻不假思索道:“他应该还好,只是有人相邀,适逢其会而已。”

此时,有脚步声从迎客花厅的后天井处响起,随着交谈话语,穿过门楼,慢慢朝这第二进院而来,想是赵氏夫妇已见好客人,亲自送他们来这院中客房歇息。

听到人声,李玉便不再多说,转头望着窗棂:“但愿明天能见分晓。”

龙峻听了一阵,复又闭目:“或在今晚。”

李玉瞥他一眼,神情有些忧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窗外语声渐近,那一行人已行至院中,站在练武场上闲谈。赵氏夫妇说的无非是些再次感谢支援的话,关照众人早些歇息,言辞虽嫌客套,但情真意切。姜华和众镖头谦让几句,便各自散开,分头去寻同伴。唐稳夹在中间唯唯附和,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却被赵怀义唤住,带他前往主院上房。唐二公子稍许犹疑,推托一阵,无奈还是依言而行。姜华却一时不歇,也不直接上门,先问清自家镖师所住屋舍,一间间探询之后,方才顺路走向这处耳房。

李玉听着院中动静,点头一笑,低低赞许道:“果然长进了。”语音颇感欣喜安慰。龙峻闻声睁眼,目光闪烁,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神情再无波动。

片刻功夫,叩门声轻轻响起,姜华在屋外低声问:“龙大哥,你睡了么?”

龙峻坐正身子应道:“不曾睡,进来罢。”

他那里开口回答,李玉已走到门边。她如今是个外貌毫不起眼的青年男子,举止神情自然都刻意掩饰,原本一双明丽翦水双瞳,收敛得神采全无,举手投足,更是不带一丝引人注意的多余动作。开门之后,姜华跨步进屋,朝她扫了一眼,便不再有兴趣多瞧,面向龙峻抱拳施礼,轻声笑道:“龙大哥,对不住,打搅你休息。”说着侧头细看他的脸,赞叹道,“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易容的大行家,这门功夫,恐怕和李姐姐不相上下。”龙峻忽然改头换面,她当时在澄园初见,很是吃了一惊,便是现下再看,心里仍觉好奇。

龙峻不想多说,微笑问道:“少镖头为何不早点休息?可是有事?”

姜华笑了笑,一双大眼目光闪烁,神色不知怎地有些为难,迟疑片刻方问道:“我那时去澄园请你,怎不见朱三哥?”

“他另外有事要做,到内城去了。”龙峻眯眼笑道,“怎地,少镖头今晚就想向他讨教武功?”

“龙大哥,你取笑我,临阵磨枪可不管用,便是再粗的佛脚,也不能这么抱的。”姜华噗地一笑,“我想着,朱三哥武艺高强,若有他在,赵家更是多了一位强援。”话甫一出口,忽觉不妥,急忙解释,“龙大哥,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说你武功不好……不是,有朱三哥在,我更放心些……不对不对!”她越说越乱,越说越是着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低头道,“我,我不会说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李玉并未关上房门,就立在她身后不远处,随时可查探屋外动静,听到这话看向龙峻,似笑非笑眨了眨眼。

龙峻只作不见,对姜华所说的毫不在意,只笑问道:“是廖先生让你来请我的罢?”

“廖叔叔说得对,这主意果然瞒不过你。”见他混若无事,姜华暗暗松一口气。那日在朵颐楼上相邀助拳,其实有八成是客套,并不曾指望这位龙爷真能帮上什么忙。她虽对廖文灿如此安排颇有不解,但也明白自有其道理,然而明白归明白,心里终究还是有疑问。她的脾气从来是有一说一,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出来:“龙大哥,我其实一直觉得奇怪,李姐姐为何将七巧门的白帖转送给你,自己却又不来?”

“兴许她想着我和赵老门主有些交情,觉得我应该赴会。”龙峻答得漫不经心,“少镖头接信的时候,何不问个明白?”

“东西是小孟转交的,我没见到李姐姐的面。”姜华说着略带失望叹了口气,“我原想着,她若能来,再加上廖叔叔,生奠的转机就会大上许多。”

龙峻淡然道:“大概她另有要事,分身乏术。”看姜华神情,再听她语气言辞,这丫头虽然因为李玉的关系对他礼数周到,却并不如何重视。

姜华转头看一眼门外,见没人注意这边,便接着问道:“对了,澄园那位钱爷,是龙大哥的朋友么?我听昌盛镖局的李叔叔说,看他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峻并未直认,只笑道:“他算是南直隶的地头蛇吧,兴许李镖头还真有可能见过。”昌盛镖局就在南京,镖头兼东家之一的李德盛交游广阔,钱满又是个爱热闹的主,两人或许曾在什么地方照过面。然而听姜华询问的口气,看来这一面之缘并不深刻,至少那李德盛只是有点印象,并未认出钱满身份。

听他将话题随口带过,姜华也不好细究,忙另起话头:“龙大哥,你既和赵老门主有交情,进庄的时候,为什么不同我们一道,去见见他和那些江湖英雄,反而跟镖局弟兄们混在一起?”

龙峻哂道:“生奠之后,大家各奔东西,他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他,见了做什么。”

姜华瞪大双眼不解道:“等事情了结,大家便成了朋友,怎会不认得?”她微微一顿,以为想到关节所在,恍然安抚道,“那些**朋友都是讲信用的人,既然答应了我,不会说话不算数。再者说,你如今已改头换面,他们认不出来,何况又是在锐刀门的地盘,大家都会卖赵老门主面子的。”又似想到什么,忽然开心道,“如若此番生奠,那些瓢把子能和龙大哥交上朋友,说不定就不会对你不利,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

龙峻不以为然道:“是敌是友,却还难说。”

姜华听他语气虽平淡,话里却似有所指,迟疑道:“龙大哥,你的话我明白,只不过……”

“少镖头,你该走了,别在这里逗留太久。”她话未说完,龙峻已出声打断,笑道,“我送你一句话,枪打出头鸟,凡事少争先。”接着伸手向门口虚引,“请罢。”

他那里下了逐客令,姜华也担心庄内其他人察觉有异,不好留下再细问,便匆匆抱拳行礼告辞。等到她满是疑惑出屋走远,四周无甚闲人走动,李玉方才将门掩上,低声嗔怪道:“龙爷,你劝得这么高深莫测,小花能听懂多少!”

龙峻仰天躺下,双手枕头笑道:“我已经劝过了,能不能领悟,看她自己造化。”

李玉轻叹道:“她还小,又初涉江湖,很多事情未必明白。”

龙峻呲地一笑,闭了眼睛懒洋洋回答:“已过及笄,不小了。”

李玉低头幽幽一叹:“你少时寄人篱下,早识炎凉,我幼年家破人亡,地覆天翻,许多事即便不想懂,也不得不懂了。可小花和你我不同,她虽母亲早逝,但毕竟家园还在,身边又有疼她的父亲和叔伯们呵护,凡事自然都习惯了往好处想。这丫头其实聪明懂事,只不过因为历经世事尚少,对人情世故的领会难免浮于表面,需要再说得通透些,她才能想到症结所在。”

早年两人敌对,李玉必定查过对手底细,因此说出他寄人篱下的往事,龙峻也不觉意外:“姜永既安排女儿逗留在常州,必定有所交代,你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一个廖文灿。”

“廖文灿的确见识广博、智计百出,可那丫头……”

李玉刚刚说到一半,龙峻忽睁开双眼翻身坐起,目露锐利寒光,嘴角带笑喃喃道:“咦?来得早了。”

见他这般神情,李玉虽未听到动静,却心中雪亮,忙道:“我去知会大伙儿!”说罢飞速打开房门,直奔老四等人居住的客房。

龙峻站起身,缓步踱到屋外,但见演武场上群雄聚集,庄内宾客门众都已听到示警,皆手持兵器冲出汇合。不过片刻,赵怀义满面怒容,手拿长刀来到院中,抱拳向各好友匆匆一揖,便带着一队弟子,大步流星往正门赶去。女婿潘浩然随后跟出,吩咐哨楼上庄丁速速核查敌情,在演武场上调动人手加强布置,好言安抚群雄,沿着防线一路巡去。居于主院的唐稳也得知讯息来到垂花门下,瞥见龙峻身影,忙施展身法从人群空隙间穿过,护持在近前。众人虽闻声而动,但警戒放哨的庄丁显然还未发现敌踪,是故一帮江湖汉子站在空地上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晚间随姜华一同进庄的几个镖头,早已眼尖认出,报讯之人是那位龙爷的贴身仆从,他们虽对姜华如此礼遇这姓龙的颇不以为然,但既已推她出头,总不好不给面子当场叫破,只有闷声装作不知。其中万通镖局的镖头张万里为人谨慎仔细,见那龙爷带来的十多名手下混杂在镖师队伍中,各自手拿兵器紧张戒备,神情俨然不似作伪,心生警惕之余又暗觉奇怪。来这第二进院时,他曾暗中留意,那姓龙的一帮人所住几间客房皆门窗紧闭,直到那仆从叫门才跑出屋子,可见他们也只是遵从号令行动。然而那姓龙的既无千里眼又无顺风耳,便真有敌踪,他在房内又是如何发现的?

姜华已听李德盛悄悄转告究竟,忙提着苗刀过来小声询问。澄园一干来人中,只唐稳对她点头示意打了招呼,其余的都手持钢刀长枪肃然而立,想必在等候命令示下。那名报讯的贴身侍从瞥她一眼,不开口分说,顾自将一把雁翎刀和一个革质圆筒递到龙峻面前,拔出贴身双短剑,同老四小十三一道,默然立于他身后。

龙峻接过那圆筒背在肩上,手握钢刃刀尖指地,闭目抬头,侧耳倾听,忽而皱眉:“赵家女眷幼童可曾妥善安排?后院防守还远远不够,应多加人手,需提防被胁持作为人质。”

姜华忙道:“廖叔叔临走前都已布置妥当,那里另有高手暗中护持,你不必担忧。”这位龙大哥居然仅凭听力就能判断出庄内各处防守强弱如何,让她暗暗咋舌。

“高手?”龙峻睁眼轻哼一声,“倒是勉强能敌福禄寿禧,可比六丁六甲又如何?”

“终南山楼观台六丁六甲?”包水生在一旁听到大惊,“龙爷!此话当真?”见龙峻点头,他忙对姜华道:“小花,这可马虎不得,我现下便去告诉潘头儿!”说罢转身就跑。他口中的潘头儿,自然是指赵怀义的三女婿潘浩然。锐刀门的防守布局是廖文灿所定,因潘浩然在陈家军担任把总,长于指挥作战,所以人员挑选布置归他负责。听方才那几句话,福禄寿禧的行踪他们已然知晓,却料不到终南山六丁六甲竟也来趟这浑水。

终南山“楼观台”,是排在武当之后的一大道门武宗,下有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九曜星官、二十八宿及一百零八天干地煞诸多护法弟子。六丁六甲中,六位丁神是女子,称六丁玉女,名号为: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甲神六位是男子,称六甲神将,名号为: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这一十二护法组成的“六丁六甲阵”,奇正相辅、变幻无穷,在江湖上享誉盛名,除去一些绝顶高手,武林中鲜有人能轻易破阵。

衢州那位信奉道教,同楼观台一直关系密切,年年有金银流水价般送往终南山,瞧在这么大笔的香油钱份上,谨守清规的方外之人,也免不了要还俗世人情,极可能派遣护法神将前来助阵。听到这消息,张万里面色凝重,和另几个镖头小声合计,抬头向四周打量,目光从人群中扫过,想是在寻找能合力与六丁六甲一战的同道。然而多番比较,终是无果,不由面带愁容。

庄内众江湖汉子等候片刻,哨楼上庄丁仍未察觉异常,顿时埋怨声更大。有些急脾气的早咒骂出声,恼恨有人传假讯,害他们空忙一阵,性子暴躁的已在询问到底是何人示警,扬言要找出来好好教训一番。潘浩然却不恼不怒,只吩咐瞭望的庄丁再仔细查看,切不可因此松懈。这人不愧是陈家军出身,言行镇静警惕,不慌不燥,颇有大将之风。

龙峻对院中纷乱浑然无觉,提刀负手而立,他早知内宅玄机,却仍皱眉问道:“何不让家眷都来中庭?现下庄内人手不多,分散开来,反更不利于保护。”

“真是不巧。”姜华笑得既无奈又喜悦,“赵三小姐前些日子刚刚生了,坐月子的人受不得风,又加险些难产,体弱不便移动。赵老夫人要一起护着她,都不会离开后宅的。”

龙峻佯作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紧:“少镖头,带我们去后宅。”

姜华目光游移,神情为难:“这……龙大哥,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她话未说完,忽听到四方脚步声细碎如蚕食桑叶,窸窸窣窣,由远及近,慢慢围将上来。

天空无星无月,夜色如同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