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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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夜袭(一)

时近黄昏,天色愈发灰暗阴冷。

历年从初八起的上元十夜灯,原本至昨、今两夜为盛,却因锦衣卫在常州查案和赵怀义生奠的缘故,而显得格外冷清。常州内城只府前街的商家店铺门口挂了零星几盏花灯应景,鳌山烟火踪影全无,外城更是只见烛光,不见灯彩。

锐刀门所在的赵家庄内,灯火次第点亮,炊烟袅袅升起,晚风吹过,送出一阵饭菜香味。往常这个时候,庄里会陆续响起招呼各自家人回转用饭的呼唤,今天却很是安静,只偶尔有不知愁苦的小儿,因为菜肴丰盛而兴奋雀跃。若再听得仔细些,间或会有长吁短叹,夹杂着市井咒骂,那是前来赴会、暂住庄内的一些赵家江湖至友在愤愤不平。再过一夜,明日上元,便是赵怀义的生奠了,也不知庄内的赵家老小,心里是何滋味,会想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离开锐刀门里许不到,有座极其普通的小院,院子围墙内外种了十来棵栗子树,门前屋后有几块菜地,内里主屋面阔两间,一层半高,虽黑瓦泥墙,粗鄙简陋,但却干净齐整。这里位于小镇偏远地段,平时少有人来,估计也因为这个缘故,各方探子都不曾前来蹲点。小院的屋主是一对田姓夫妇,和寻求锐刀门庇护的乡民一起,十多年前搬来此地。两人平时种些菜蔬瓜果,纺些布匹自给自足,到了金秋季节,便会提着树上掉下的栗子去卖。夫妻俩或因难言之隐,膝下没有子嗣,为人老实巴交,三脚踢不出个屁来,相貌也极平常,摆到人堆里就遍寻不着,任谁见了,都不会把他们和锦衣卫联想在一起。可这对夫妇,却正是锦衣卫谛闻司安插在锐刀门边上的密探。

锦衣卫重整谛闻司之初,就在江湖各大门派周遭及内部遍洒暗钉棋子,便于监视控制,锐刀门自然也不例外。这户人家是暗桩之一,但并不归聂云峰管辖,平时也不来往联络,收集到的消息通过谛闻司特殊渠道,直接上报京师指挥使桌前,聂云峰及其手下甚至都不知道这对夫妻的存在。此处暗桩的作用只为收集消息情报,纷争械斗并不参与,如今常州将有大变故,再加一个多月前聂云峰那边又丧失了多名好手,事急从权,龙峻才不得已将之启用。至于余下是否还有钉子,不在其位者便不得而知了。

小院虽然偏僻,建造方位却极其讲究,此处地势较高,近前没有屋舍树木遮挡,阁楼的视野恰好从房屋空隙穿出,四面都有顾及,其实是上好的监控地点,外行人绝看不出来。现今那半层阁楼中,朱炔正站在一扇不甚注目的小窗后,手持千里镜,从窗口小心望出去,仔细观察着锐刀门里和各条道路上的一举一动。跟随前来的五位十三太保,四人皆有任务忙碌,只小九和他藏在阁楼,用千里镜从另一方向监视。老二正在楼下,和田姓夫妇摆弄他自己新造的监视偷听器具;阿七则返回澄园,向龙峻钱满通报这一个下午的动静;小十和十一同分散出去的缇骑诸校尉一道,在锐刀门近处潜伏,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天锐刀门附近的各路探子暗桩几乎到了半公开的地步,各色人等在无人居住的屋舍间随意出没,常州府衙对此不闻不问,也不知是非常时期没心思管事,还是因为有人事先打了招呼。对头如此嚣张,难免会引起激愤,尤其是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赵怀义虽能约束自己的门徒,却管制不住那些前来助阵的江湖朋友,所幸大多数人还知道分寸,赵家又劝阻得及时,因此尚未酿成大乱。然而周遭局势紧张一触即发,朱炔来时在暗处稍加煽风点火,立刻便有一场纠纷,他们就借机趁乱潜入这小院和其余各处,不曾惹人怀疑。可午间除了这点小打小闹,赵家庄前再无其他动静,两位老大酒楼赴宴,对方竟然并不趁机下手,着实让人费解。朱炔一干人等原本存了有架可打、有热闹可看的念头,不想竟全然落了空,如此一来,便觉有些百无聊赖。

千里镜内的物事毫无新意,朱炔直看得心烦气闷,正想开声换个人接替自己,忽见通往赵家庄正门的大道上,驰来一队人马。带头的那人自己见过,正是威正镖局的少镖头“美女姜”,包水生紧跟身侧,张万里、马连登等几大镖局的镖头尾随在后,只是不见岳彦平,想必他留在高升客栈看守裕王寿礼。而夹杂在镖师队伍里,除去唐门二公子唐稳,十三太保中的老四和小十三,十多名缇骑精锐外,还有一人身形格外熟悉,可容貌却有些陌生,再次细看才发现,竟是自家上司——龙峻易容改装的。

朱炔正自惊疑,忽听脚步声响,不一会儿,去澄园报讯的阿七跑上楼来,面色古怪说道:“三爷,龙爷带着手下,跟随威正镖局的少东家前去锐刀门了,我家老大在澄园留守。”讲到这里,他忍不住举手挠了挠头,神情越发奇怪,“我家老大交待,那个……说什么……双凤朝阳机会难得,如非龙爷发出讯号,还请三爷你不要去打搅。”他瞪着朱炔好奇问道,“三爷,双凤朝阳说的是什么?是你们新定的暗语么?”

朱炔一时不解,只有向天翻个白眼,没好气道:“是啊,这是新暗语!上头有交待,不能随便透露!”他嘴上敷衍,肚里暗自嘀咕,自家上司表字青阳,那凤想必是指美女姜,如此看来,凤朝阳的意思不言而喻,可钱老大说的是双凤,这哪里又来一只凤?总不会是那燕三娘吧?这念头甫一冒出,他顿时打个寒颤,忙举起千里镜再看,可惜这时夜幕降临,那队人马也早被迎入庄内,再瞧不清了。

(关于凤的雌雄问题,其实明清时期民间也有用来指女子的,大多见于当时的话本小说。)

镖局队伍刚驰到离门楼尚有数十步之遥,赵怀义便已收到庄丁报讯,携妻子赵辛氏,和陪同赵三小姐回家生产的女婿潘浩然,快步出正门相迎。众人下马进入庄内,路上稍一寒暄问候,赵氏夫妇就引着领头的姜华,张万里李德盛等几位镖头,还有化名叶氏的唐稳,前往第一进院的花厅,潘浩然则带领其余镖师下去安排住房稍事歇息。龙峻、老四、小十三和那十多名缇骑精锐,皆隐瞒身份混杂在镖师之中,自然也一并跟随来到第二进院。今日早间,龙峻便已来过一次锐刀门,虽不曾全盘查探,但也大致看过,对这里的防守有个粗略评价。眼下再瞧,庄内布局又有好些不同,相比那时严密了许多,估计廖文灿也算下过一番苦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从中找出不少破绽,顷刻间便可让庄里的守卫土崩瓦解。

姜华赶去澄园求见,正是力邀他实践在朵颐楼的承诺,多带些武艺高强的朋友,同几大镖局好手一道前往锐刀门,为明日生奠早作准备。龙峻察言观色暗中推测,这里面固然有她自己的意思,只怕还是廖文灿的策划安排成分居多,用这法子让一部分锦衣卫混入锐刀门,不会惹人起疑。而姜华这位镖局少东也不知是真有些本事,还是众人都卖她父亲面子,又或因为威正镖局背后靠山的缘故,此番生奠声援,竟俨然成了诸镖局的首领。广隆、昌盛、万通、顺友等几家大镖行,无论规模还是江湖名头,都远胜威正,可那些前来助阵的镖头,却对现状没有一丝异议,个个唯姜华马首是瞻,实在让人感到诧异。

进庄一路看来,想是解脱期限迫在眉睫,留守锐刀门的庄丁门徒,面上神情大多紧张焦虑,迎客的赵氏夫妇,言行举止虽平静如常,可眼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担忧,连久于沙场的老兵潘浩然也面带戚容。庄内没什么人大声说话,即便交谈也是压低了嗓子,无形中像是在等候着什么,安静地有些压抑。

第二进院原本是锐刀门初学弟子的屋舍,有不少大间通铺,如今外来朋友渐多,而避祸离开、或被赵怀义借故撵走的门徒不少,屋子大多空置,赵家便索性将整个院子腾让出来当做客房,供宾客们暂用,留下来的弟子都集中到第三进院。这里已经住了不少赵家的至交亲朋,此刻又有江湖上的好朋友前来援助,自然个个都出屋观看查探。彼此照面,相识的互打招呼,陌生的互报家门,顿时好一通热闹。

众镖师虽不清楚龙峻等人的底细,但也知道这位龙爷不能怠慢,其余的锦衣卫校尉更是不消说,因此挑选客房时,两帮人有意无意把分配给他们的几个大通铺都占了,只留一间双人耳房下来。那屋舍虽小,好在地处僻静,内里家具陈设简单,当中只一张木桌,四条板凳,两边面对面靠墙各摆了两张木板床,床脚处分别立着半人高的衣柜,想是给外来传授刀术的教头所准备。龙峻瞥上一眼,心中满意,略点头致谢后,招手唤过一名镖师打扮的青年,示意与他同住。那青年迟疑一瞬,低头进了耳房,老四和小十三自去同其他乔装的缇骑校尉一道。众人来时都已提早用过晚饭,现下分好房间,都各自进屋休息,养精蓄锐。

龙峻见人都散了,才缓步进门,边走边低声道:“早点歇息,今晚定会不得安宁。”房中只有那名相貌普通的青年,这话显然是对他所说。

那青年拿起桌面的火石,将灯盏点燃,等龙峻进来,快步走到门口迅速一张,再把房门关上,又站着听了一阵,确定四周近处无人,方才转身,小声嗔怪道:“既知今晚不会太平,你伤势又未痊愈,何必亲自前来?这事叫三爷或者小吴代劳不好么?真要不放心,钱爷也可以帮忙啊。”声音娇媚婉转,竟是李玉易容改扮的。

龙峻正抬眼打量这间耳房,闻言笑道:“来的时候不是有人骂过了?我这人天生劳碌命,改不了的。”

李玉摇头无奈笑道:“你我都是一样的老毛病,凡事总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能相信。可有些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是做不得数的。”说罢一愕,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怔怔看他。

龙峻此时背对李玉,不曾见到她眼中情绪,听了一笑,不加解说,慢慢踱开。李玉瞧他缓步走到靠右那张木板床边坐下,靴也不脱,侧身抬腿正欲平躺,想是要即刻休息,忙道:“先等等,我看小花那丫头,一会儿定要过来找你。”

龙峻将腿曲起搁在床沿,皱了皱眉,神色间有些不耐:“你去应付,就说我歇了。”

李玉笑道:“我自然可以应付,只不过,窃娘有件事想拜托龙爷。”说罢半蹲着向他福了一福,殷殷求恳,“你待会儿能不能提点小花一句,让她别事事强出头,这丫头江湖经验不足,我怕她吃了亏都还被蒙在鼓里。”

龙峻笑得不以为然:“她能吃什么亏?”

“龙爷!你早心里有数的!”见他混不在意,李玉不免有些着急,“那些镖局的镖头为什么推小花出头?还不是因为她家背后的大门槛,和衢州那位关系匪浅的缘故?可如今形势瞬息万变,衢州那位伺机而动,京里又风向难明,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龙峻不等她说完,轻咳一声打断:“她的事,你是不是太上心了些?”

李玉垂眼望向地面,低声道:“我并非独女,也曾有过几个兄弟姐妹,可因少年时家逢巨变,一家骨肉死的死,散的散,如今都已不在这世上。”她稍稍一顿,脸露微笑,目光柔和似水,想是忆起温暖前事,缓缓道,“小花和我相识多年,颇为投缘,我便当她是早夭的小妹,不求这丫头扬名立万,只望她能嫁个好夫婿,儿孙满堂,事事顺心,一辈子平平安安。”

龙峻默然一阵,睨着她笑得若有所思,嘴里喃喃道:“怪不得,连胭脂都可以送她。”语音低得轻不可闻。

李玉一怔,不曾听清他的话,抬眼好奇问道:“你说什么?”

龙峻目光一闪,极快问道:“你既与她情同姐妹,何不亲自去劝?”

李玉噗地一笑,指了指自己易过容的脸:“如今我这张生面孔,那丫头可不会认,还是请龙爷帮个忙罢。”

龙峻轻哼道:“我和她不过是比陌路稍多一面,你怎断定她会听我的话?”

李玉细细瞧他一眼,抿嘴笑道:“小花从小就是个嫉恶如仇的脾气,最为敬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方才澄园相邀,我在后面偷偷瞧过,那丫头可把你看得极高,龙大侠若肯相劝,她定会听的。”

龙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屋内一灯如豆,光影摇曳,一时寂寂无言。

李玉半晌听不到他回答,便不再求,望着灯盏上那跳动的小团红光,柔声低语:“我记得小花这趟是第一次出来走镖,也不知人情世故可有长进。”

龙峻懒洋洋笑道:“她昨日独自一人去和方正平那些瓢把子谈条件,你说她有没有长进?”

李玉走到另一张床边,却又不坐,站着侧头看他,笑道:“听说了,她可是为你专程跑的这一趟,做不得数的。”

“怎就做不得数?”龙峻双眉一挑,有些疑惑。

李玉摇头叹息,随即促狭笑问道:“龙爷一向目光如炬,难道还辨不出这丫头的心思?”

(呃,那啥,我其实还没写好……orz不过,我发现,要是不更,我会写得更慢……所以,就慢慢更了,还望大家海涵,鞠躬!请原谅!请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