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希声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天色明亮,阳光透过窗格从西向东斜射进来,映在地上斑斑驳驳,可以推断出时间是傍晚。林希声睁眼看着略感熟悉的帐顶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回到袁家,还是躺在少年房中临时加的床上。肩头的剑伤已经被包扎好,虽还有些隐隐作痛,可想来并无大碍。运气回转周天,经脉俱都通畅,身上并无不适,看来“须弥针”之毒也已经解了,只不知这解药是谁人所赐。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冯德媳妇坐在靠窗的位置,就着天光做针线。听到响动甚是惊喜,丢下手里活计冲到院子里就喊:“少爷!舅少爷!林公子醒了!”
冯嫂口中的少爷和舅少爷,指的自然是袁有道和许振卿,他们如今在家中,看来已过了下值时间。可为什么冯嫂没有叫“峻哥儿”,难道这孩子出了意外?或者被温静侯带走了?林希声心里担忧,强忍晕眩咬牙支撑着坐起,正要下床,袁有道已经一阵风跑进门来。他身为武官,脚程自然比许振卿这个文人要快,见面就伸手在林希声肩上一按,嘴里嚷嚷道:“姓林的,你可算醒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钱大人府上的戴师傅在枣林儿以武会友,怎会卷到王家夺位火并的纷争里?”
“以武会友?夺位火并?”林希声正使力站到一半,袁有道这么一按,立时又给按坐回床上。他才醒不久,体力尚弱,受这一下顿觉头昏眼花,耳朵被这人铜锣般的嗓子震得嗡嗡直响,听到问话更感莫名其妙。
“对了!戴师傅和路庄主说,你路见不平,上去劝架不成,反而中了毒针暗算昏迷不醒,后面详情当然不会知道!”袁有道没听见他嘶哑微弱的疑问,猛一击掌,自顾自大声道:“说起那个王家的大公子王孝和,真他妈不是东西,为了夺家主之位,连自己亲叔叔和亲兄弟都不放过。那个叫莫笙的小子,虽说是王彦昌的私生子,好歹也算同一个老爹生的亲弟弟吧。可这畜生居然绑了莫笙老娘,骗莫笙说让他认祖归宗,多这一票支持当上家主利用完了,哄到京城来吹灯拔蜡。听查案的兄弟说,王孝和从南昌出发之前,特意下令把莫笙他娘偷偷弄死,可怜那小糊涂蛋毫不知情,到死还被蒙在鼓里。”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还好他堂弟王义和最后拼尽全力与他同归于尽,如若不然,你和戴师傅,还有那倒霉催的路庄主,非被那王孝和杀人灭口不可。”
“莫笙?王彦昌的私生子?认祖归宗?同归于尽?这……”林希声越听越乱,越听越摸不着头脑。排除杂念静下心来细想,当年因莫笙与王孝和有些肖似的面容,再加上那日在王家交手时所见——王彦昌脸上的惊疑困惑,还有莫笙的委屈怨恨,自己也曾怀疑猜测过。可莫笙母子绝口不提,自己也不好追问,如今结合袁有道的话,一些疑团遂迎刃而解。愈发后悔当初没有把这对母子安置妥当之余,心里暗自苦笑,他向来认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尊严,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位钱大人府上的戴师傅,自然便是刘岱宗,他当时受温静侯钳制,事后不知是如何脱困的。所谓路见不平,劝架中暗算,同归于尽云云,这又是说的哪档子事?还有那绿柳庄主路树森,更是让人费解,刘岱宗撒谎已经出乎自己意料,怎的连他也睁眼说瞎话?
他正困惑不解,那边袁有道挥了挥手继续说道:“江湖上的事想必你不了解,听说莫笙这小子一年前可了不得,才三招就打败自己亲老爹,想不到现在竟是这种下场。那时候他才十六岁,虽然有高手在边上指点,毕竟也算难得了。”他猛地一拍大腿,指着林希声笑道,“说起来真巧,那高手和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也姓林的!”
林希声想起往事,心里一阵黯然,正要问莫笙那孩子的尸体在哪里,好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有道!潮音刚醒,你让他歇会儿,喝点水吃些东西,再说书给他听罢!”许振卿负手摇头进门,从桌上水壶里倒了杯水,走到床前递给林希声,递了个眼色,示意旁人仍不知道他真实身份。
“也是,我都糊涂了!”袁有道咧嘴一笑,伸手在林希声未受伤的肩头拍了拍,“你睡了三天,肚子里早就空了。稍等会儿,冯嫂已经去厨房准备,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得。”
以往少年和许振卿较为亲近,可这次却没瞧见这孩子跟随在后的身影,林希声有些担心,忙草草喝下那杯水润喉,靠在床柱上嘶哑着嗓子问:“峻儿呢?他有没有事?”
“峻儿很好啊,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倒是多了个朋友。”许振卿接过茶杯放回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见问笑答道,“这会儿大概还在象房,再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在象房?”林希声一愣,没有接信,只是追问,“那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和平时一样,还是那副臭脾气,不爱理人,不爱说话。”袁有道叹了口气,转而又笑嘻嘻道,“可别怪他没守在床边等你醒,那臭小子是听大夫说你平安无事之后,才放心去象房的。”
林希声顿感奇怪,转眼去看许振卿,好友脸上并无愁容,显然袁有道所说是事实。这位袁千户是个粗人,他看不出那少年的蹊跷尚情有可原,可许振卿不同,他向来细致敏锐,如峻儿有何不妥,恐怕瞒不过好友的眼睛。难道说,那孩子在这短短三天里就已经想通,不再钻牛角尖?自己只是杞人忧天?林希声越想越觉不可能,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正待再问,许振卿已将拿着的信塞到他手里:“潮音,你还是先看看这个罢!峻儿一会儿就回来,有什么事你当面问他。这信可是戴师傅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你醒了就马上交给你看的,还不好好拿着?我手都举酸了!”
林希声连连致歉,将信拿起,却见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信封,上面也没有署名。取出信纸展开细看,内容并不长,格式很随意,字迹还算工整,看落款处只题了个戴字,应该是刘岱宗所写。信上说道:
“林大侠:
先告诉你一件事,这封信的里里外外,温公子都涂了药,只在你身上下了解药,所以这信只能由你第一个拆。若是有人好奇,先在你看信之前拆开信封拿出信纸,那他就会中毒,一直拉肚子拉到死为止。小心!小心!……
林希声顿时一惊,忙抬头问道:“子鸣,这封信除了你,还有谁拿过?”
许振卿见问有些奇怪:“信是我收的,一直在我身边带着,没人拿过。怎么了?”
林希声松一口气,伸手在额头抹了把虚汗:“没事,没事,那就好,那就好。”自己好友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清楚,现在许振卿安然无恙站在面前,自然不曾私拆过这封信件,便安心接着往下看。
“……王家那些人的事,我已经交待好阿满,他爹手段好,和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那里交情不错。姓路的也被温公子关照过,等你醒了,事情都已办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吧。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官府能不能顺利结案,我是不能再在钱府呆下去了。阿满这孩子虽然胡闹,但是本性不坏,我这个师傅不称职,没能好好教他,你要是觉得他孺子可教,就帮个忙,指点一下这小子罢。……
看到这里,林希声暗中苦笑,总算知道自己身上须臾针之毒,是谁所解的了。刘岱宗信里提到的“关照”,必定是指路树森被温静侯下了药,这就难怪绿柳庄庄主也要帮着圆谎,难怪事情会完全变了个样。可是温静侯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如若只为隐瞒温世贤一事,大可不必费这许多手脚。
“……温公子说,原本枣林中的事情被我看见,是要杀我灭口的。可他身边又正好缺一个力大皮粗,能扛包负重的跟班,看我还算老实,就权且收下当做长工。还有,那事情你也看到了,温公子交代,如若你多嘴说出去,他就送包哑药给你,好好的大音希声变成大音无声,那就不太好玩了。本来那个孩子,他想乘你晕倒了带回家,给他两个女儿做伴。不过你抱得那么紧,恐怕要把手臂掰断了才行,他懒得花那力气,也就算了。他还说,我身上延庆楼的案子,如你还想计较,可以到温家找他要人,或者叫捕快去温家要人也行。就怕那些公差没这个胆。至于你有没有,他就不知道了。哈哈!哈哈!”
刘岱宗肚里墨水不多,信极其浅白,最后那四个哈哈,估计因为有人在上头罩着,不用操心日后自己找他麻烦,心中快活,写得端底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短短一封信,林希声看得啼笑皆非,读完之后,反而心中颇感为难。这趟争斗,他和刘岱宗两人也算同生共死,并肩作战过,如还在“延庆楼”一事上咬着不放,自己恐怕也会过意不去;可若不追究,那些被错杀的无辜妇孺岂非白白丧命?他左思右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目前暂无结论,心里倒是打定了一个主意,不管追不追究,于情于理,自己总要去岭南温家一趟。
“这信上说了什么?”袁有道见他发呆不免好奇,凑过来正想看信,信笺上忽然冒起一团火苗。林希声吓了一跳,忙将着火的纸张一丢,许振卿急急跑到桌旁去拿茶壶,想要把火浇熄,然而却迟了。那信纸上似乎涂有某种药物,自燃之后烧得极快,还没等掉落地面,就已俱成灰烬。
袁有道盯着空中慢慢飘落的纸灰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他奶奶的,这是什么玩意……”
想到岭南温家千奇百怪的药物,林希声自然知道这又是那位温家少主在信纸上搞的鬼。既能让纸张在信封里不会燃烧,又把毁信的时机算得这么准,温静侯此人的用药本领,实在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他回想信中内容,大致能推断出,事后温静侯必是对王家众人尸体做了手脚,又编好一套说辞逼刘路二人背熟。至于他为何不带走峻儿,只怕不是因为偷懒的缘故。当时自己中毒昏迷,身上已全无力气,哪还能把那孩子抱得多紧?兴许是他性子高傲,不愿乘人之危强人所难?林希声想到这里,心中对那位温家少主的评价,不免又提高了几分。
他看信期间,许振卿在一旁始终沉默,此时忽然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潮音,你问峻儿可有异常,我倒是想到一件事。”
林希声忙问:“什么事?”
“就是三天前,你和钱府戴师傅约好到枣林儿比武那日。中午的时候,大家原以为峻儿照旧去象房,其实他去了钱彪钱大人府上。听钱府的管家说,他和钱家少爷外出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了,才同钱满回到府中,还因为玩得太疯累得睡着,差点在别人家里留宿过夜。”许振卿长叹一声,“我心想,峻儿这些天里受你指导,人已开朗许多,难得交个朋友,即便是钱大人家的,也总比孑然一身要强,心里反替他开心。现在一想,这的确很是反常。”
林希声顿时愣住,急急追问道:“你是说,峻儿是自己回的家?不是和我一起回来的?”
“你是被戴师傅背回来的。”许振卿被问得满头雾水,“峻儿又没跟你去枣林儿,怎会和你一起回来?”
袁有道跟着点了点头:“姓林的,你是不是因为中毒,所以脑子变糊涂了?”
林希声大张着嘴目瞪口呆,好半晌不能明白事情始末究竟如何,心想只有等少年回来,才能问个清楚了。
冯嫂做饭菜的动作果然很快,没多久就端了既美味又滋补的莲藕绿豆粥和鸡汤来。林希声早就饥肠辘辘,也不客气,在冯嫂的服侍下满满吃了一碗。他原打算等少年回家后当面好好询问,可倚床坐了片刻,便怏怏打起瞌睡来。许振卿见了担心,劝他睡下却又不肯,只好拿抱枕垫在他后背,让他斜躺在床上等人。林希声毕竟苏醒不久,精神体力皆都不济,强撑了一会儿,终掌不住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夜,次日林希声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记得自己睡着前是背靠抱枕斜躺的,醒来时人已被放平,也不知是冯叔冯嫂伺候的,还是那孩子回来服侍他睡好的。少年的床铺收拾得齐整,叫来冯嫂一问,这孩子早就去象房了。自己就算有心想要追去,奈何伤势未愈,体力未复以至行动不便,只得打消念头,坐在家里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