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瞳忽然被这两个滑稽的人逗笑了。他扭过头来,朝街市的另一边走去。
可是刚转过头,笑容就凝结在他的脸上。
就五光十色的灯笼悬挂的街角,那个白衣胜雪黑发如瀑的女子就站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他,那样静,仿佛她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他千万年不曾离开过一样,五光十色的光晕落在她身上,灯火阑珊里,她依然眉眼细长,轮廓清丽,只是她脸上微微带着的笑容,已经有了味道,温暖动人的味道,不再如二十年前纯真简单而直白了。
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就站在其中,高高的,挺拔的,深紫色的发散发着夜的光泽,散散地垂在肩上,唇角稍微勾一个弧线,就笑得像恶作剧的孩子,有一点点邪气,细长的眉隐隐入鬓角,深紫色薄冰似的瞳孔在黑夜里幽深如魅。他俊美得可以让女子都有一些嫉妒,夜色里人群中,独有他的味道,一眼就认出来。
他朝她走过去,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微笑,再微笑。似乎为了等重缝的这一刻,她这一个微笑已经练习了无数回。这个时候她反而有一些不自然了,甚至有一点跌跌撞撞地走向他。
“你好。”她微笑着开口。
“好。”他也微笑着接了下去。
就这样,两个人面对着面,站立在街角,什么话也不说,看着对方一点未变的容颜,忽然从心里升出一种晃若隔世的感觉。
“你好吗?”
“好啊,你呢?”
“我也好……”
他们说着拙劣的问候语,却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直跌到对方的瞳孔里面去。她微笑,看起来平淡,他的嘴唇勾勒出邪邪的味道。
面对着面,除了这些什么也说不出来,似有情,还似无情……
“我请你吃馄饨。”阿半歪了歪头忽然说道。
“好。吃馄饨。”夜瞳点了点头,就跟着她穿过一条街和两条巷子。
夜瞳没想到阿半会带他来到街边一个破旧的小吃店里。这样的小吃店随处都是,可阿半却偏偏带着夜瞳转过了几条街穿过了几条巷子才来到这样一间破旧的小吃店里。小吃店的老板是一个麻子,身材矮小,佝偻着背,也让人看不见清他的眉目。小吃店里有两个伙计,身上穿着油腻的白褂子。可夜瞳觉得受不了的是桌子,桌子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垢,散发出腥腻的味道。
可是奇怪的是,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店铺里,只要是望城坡里的居民都认识阿半,并且都要跪下来亲吻阿半的脚尖,把他当作神明一样膜拜。
但是走进这一家馄饨店,不管是老板还是伙计,打从阿半走进这里开始,他们都没有正眼看过阿半一眼,态度十分冷漠。而阿半似乎也不见怪。
夜瞳刚想劝阿半换一个地方,可阿半却已经向老板要了两碗馄饨。接着阿半转过头来对夜瞳说:“尝尝这里的鲜肉馄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比不上的美味。我保证,你绝对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馄饨。”说着阿半就递了一双筷子给夜瞳,夜瞳接了筷子却觉得这筷子洗得也倒是干净。
一会两碗馄饨上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阿半用一支筷子敲了敲夜瞳的碗边说了一声:“快吃吧。”就低头吃起来。
她看着他吃,静静地看着。仿佛看着他吃,就是她一辈子的幸福。
她还记得,二十年,对于他们这些已经得到永生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所以他们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永恒。可每当她想起自己被他背着穿过人界的大街小巷的日子就知道,那些有关于他的记忆将永远烙印在她的心里。无论经过多少时日,哪怕一切记忆都已经发黄破旧,可是记忆只可能被自己删改添加得更美好而已……
他背着她去吃馄饨,背着她吃冰糖葫芦,背着她去吃清蒸桂鱼,背着她去吃麻婆豆腐。她哼着他教她唱的那一支歌,靠着他的背,晃悠着双脚在阳光下数着他的脚印。阳光让街边的大雪逐渐变得稀薄,她看见千里雪和长街瓦解的景象。他偶尔转过头来对她说,不远了,快到了,我们住在一间荒废的城堡里,**正等在那里,我们傍晚的时候会到达。她会躲在城堡的阴影里迎接我们的到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阿半好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到,这个世界只有这一条长长的街,街上都摆满他们爱吃的东西,她一辈子都不能走路,那么他就背着她一辈子都吃不完这些东西。
可是他们生命的尽头在哪里?他们获得了永生,所以对于寂寞就越发地无能为力。
永生这东西反而让他们更害怕失去一些东西,比如夜瞳是如此地害怕失去**。
“她很美么?”阿半问夜瞳。
“是啊,她很美,在我们血獠的城堡里,没有一只吸血鬼可以美得过她。”他一提起她来就微笑,笑得好象一个孩子,笑得她心有一点酸酸的。
当踏进那个荒废的城堡的时候,阿半终于看见了他口中的**是什么样子。
她丑得可怕。血罂已经很严重地从她受伤的皮肤下向全身蔓延出青色的如藤茎一样的脉络,在**苍白的皮肤下爬行蔓延。此刻的**已经出现了下身瘫痪,同时也失去了视力,那青色的藤茎仿佛一棵一直生长的可怕植物,一直蔓延到她的脸部。
她果然好象夜瞳说的那样,她躲在夕阳照不到的阴影里,坐在轮椅上深情地望着着城堡的大门,她要看着他归来。看着他踏入城堡。尽管她已经失去了视力,失去了美丽的容颜,可是在血罂蔓延的脸上,她还是露出那一脸幸福的模样。
“你回来了。”**靠在门边微笑着。
“恩,我回来了。”夜瞳把阿半从背上放了下来,就蹲在**的膝前,把**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着,“你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
“你带了朋友回来?”**用另一只手梳理着他的发丝。脸上保持着她的微笑。
“恩,是啊,是一个在路上遇见的朋友,她或许能够治好你。”夜瞳把**推到阿半的跟前。
“我恐怕活不了太久了,我自己都明白……姑娘,你是不是中了血獠的毒?我闻见你身上有血獠毒液的味道了。”**拉起阿半的手问。
“是。我和夜瞳就是在打架的时候认识的。”阿半轻轻地笑着瞟了夜瞳一眼说,“你就是**?他一路上总在说你。”
“是么?说我什么?”**微微地笑。
“他说你……”阿半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间就看见了夜瞳那一脸痛苦哀求的神色。他仿佛在哀求她不要伤害眼前这个已经不能够再承受任何伤害的人了,“他说你很美,美丽得是血獠宫殿里任何一位吸血鬼女子都比不上的。”
“是么?他又拿我开玩笑了。”**的那张可怖的脸上闪现出一抹哀伤,忽然让人觉得她很可怜。
“他说的……果然是真的。你很美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阿半任**拉着自己的手,抬起头来,迎接到的是夜瞳万分感激的眼神。阿半在昏暗里朝他微笑着眨了眨眼睛。
“你这小子真下得了重手。这样一位好姑娘,你让她手和脚都瘫痪了……”**突然转过身来冲着夜瞳说。
“还好,他一路上很是照顾我。如今到了这里,你骂了他也算解恨了。”阿半笑了笑,突然想起那夜那一根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来。
“夜,把你的手伸过来。”**转过脸对夜瞳说。
夜瞳乖乖把手伸了过去,**伸出指头,用锋利的指甲在夜瞳手腕上一划,夜瞳那紫红色诡异的血液就流了出来。阿半看见了不由得“啊”地叫了出来,没有想到**居然这样伤害夜瞳。
**把这紫红色的血液涂抹在夜瞳的嘴唇上,她对他说:“亲吻她的伤口,恶魔之吻可以解除血獠之毒。”
当夜瞳微温的嘴唇滑过阿半的手腕和脚踝的时候,她的四肢马上就可以活动了,他的嘴唇怎么会有温度?是啊,他有一半人类的血统……
他亲吻她的时候,她居然发现自己在颤栗。
“我会救她的。”她的这一句话得到了他欣慰的笑容。阿半忽然间心里感觉到隐隐地疼痛。夜瞳恐怕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对于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吧。尽管她身为魔界之柱,可是要想把血罂从**的身体内彻底清除出来恐怕是天方夜谈,甚至会让阿半赔上自己的性命。因为**身体内的血罂是一个契约,是她为了救夜瞳从蛊里逃脱而用身体和灵魂与血罂作了契约,这个契约在魔界是合法的,就算身为魔界之柱也无法杀死种植在**体内的血罂。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恐怕她活不过三天。阿半只好先想办法为**拖一下生存的时间,然后再到魔界去寻找可以吞噬血罂的另一种植物。
夜瞳的血液汩汩地流出,紫红色的鲜艳逐渐浸染了**的身体,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乃至生命都在迅速地抽离他的身体,他开始还说着笑话来安慰她,**躺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阿半说只有用血獠的血液可以把一部分血罂从**的身体里引出来,只要杀死一部分血罂就能为**赢得一点点时间。他的血液逐渐将她的身体浸泡,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唇齿已经不太听自己使唤了,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睛里旋转,而后逐渐为多,变成一个小点,缩到他的瞳孔里,然后周围的世界逐渐变成纯白一片……
隐约间他听见阿半的声音,断断续续,她或许是在替自己安慰**吧。她的声音犹如天籁,说不清楚是在自己的耳边还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哼唱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谣。
**好象一个初生的婴儿一般躺在木桶里。她的身体已经被夜瞳的血液浸泡。皮肤下的血脉肿胀得厉害,血罂一定是隔着**的皮肤闻到了雪獠血液诱人的甜香味道,迫不及待地想从**的皮肤下钻出来。
阿半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白玉色的簪子,那是**在得知阿半要救她的时候送给阿半的。阿半在**的手指头上扎了一个眼,**的浓黑色的血液从她的手指尖流了出来。
“血液都变成黑色了。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阿半一个人站在木桶边看着**的血液不一会就把夜瞳的血液染成了黑色,接着很快,木桶内绽放出大朵大朵殷红的绝艳的花朵。**脸上的痕迹淡了下去,她看上去好象一个纯洁无辜的婴孩一般,苍白地被绝艳的花朵包围着,那景象甚是诡异。
不一会木桶里已经长满了血罂花,阿半走早木桶前,朝木桶里撒了一点白色的粉末,“哧”地一声,木桶里的血罂就迅速地委顿下去,接着就全部枯萎然后消失了,只剩下昏迷的**。
“没有想到你居然用血獠的血液把她身体内的大部分血罂引出来。”一个声音忽然在阿半的身后想起。
“你来了……”阿半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身体里的血液和灵力已经被血罂吸食得差不多都干涸了,不这样做恐怕要不了三天她就被血罂完全吞噬掉了。”一直到把手里的事情完成以后,阿半才转过身来,对着屋子里一个白衣男子说道。
“你已经伤了这个血獠的元脉之血,如今又引他的血液为这个女人治疗,他此刻只怕也已经血竭而亡了。”白衣男子的声音不徐不急地回荡在屋子里,他虽站在黑暗中,可是他的身上仿佛永远带着光明的力量,无论他走到哪里黑暗都会从他的身边退开,“这一点你不会没有想到的。”
“善若,他是不会死的。”阿半抱起夜瞳朝门口走去。
“半……”善若突然走过来拦住了阿半。
“我不会让他死的。”阿半看了看怀里已经虚脱昏迷的夜瞳。
“难道你……你要把自己的血液给他……”善若突然平和的面容就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恐惧,“这样你们都会死的。难道身为狩猎者的你还不知道那后果是什么么?狩猎者为了保持后代对职业的绝对忠诚性,对血液下了诅咒,只有相爱的人才可以接受对方狩猎者的血液。如果你不爱他,你把血液给他,则他死,反过来,他不爱你,你将血液给他,则你死。没有爱情的两个人是不能把血液给对方的……”
“善若,我是狩猎者,难道这些我还需要你提醒我么?”阿半没有理会善若的阻挡,直径向门走去,“我说过,他不会死的……**会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醒过来,烦你照顾一下她。如果我死去了,就请你代替我去寻找可以治疗**的方法。”阿半说完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里。
黑暗里只留下善若一个人痴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茫茫的大雪里,有一间小屋。小屋里燃着火,阿半一个人坐在木屋的壁炉前听着火烧柴火筚筚拨拨的声音。火光印着她清丽的容颜。
外面大雪还在下,簌簌地有规律地落在地上,正是这种寂静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极度寂静的节奏里。
他睡在她的背后,宁静得好象一个孩子。阿半用树枝拨了一下壁炉里的柴火,火更旺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关于狩猎者血液的诅咒呢?作为狩猎者,每一个人都是对自己的职业和信仰保持绝对地忠诚的。她笑了笑,火光中,她其实知道他会活下来的,而自己会死去。
因为诅咒是这样说的,你若把血液给了他,他不爱你,则你死,你不爱他则他死。只有相爱的人才可以获得重生以及永恒的生命……
阿半知道她只要把血液给了他,他会活下来,她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