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无边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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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团圆

腊月三十的早晨,丁海刚在车站接到吴天晓的电话,他说,海刚,我前天回家了,给你弄了牌坊村盐皮蛋、华蓥山红苕粉和蕨菜干。丁海刚说也正在回家的车上,谢了。吴天晓说这是山里亲戚送的,我到车站找了熟人,直接带到蜀都石林车站。

石林车站在哪?官海潮问老公。

酒林车站旁边,丁海刚说。

酒林车站呢?——官海潮说,肯定是在110车站旁边咯。

回家了谁都高兴。丁海刚忽然拍了一把胸脯说,遭了,我的银锁呢?

官海潮说,你朝手心里吐泡口水,拍一下,然后顺着口水溅得多的方向边找边念:鸡公叫鸭公叫,各人找来各人要,小时候我们就是这么找东西的。丁海刚悄悄抓了一把官海潮的大腿说,你藏起来了?快点还我,龙年的好运气还得靠它哟。

官海潮变戏法一样掏出银锁给老公戴上说,你回家第一件事是干啥?丁海刚说做灯笼,以前爷爷总是提前在屋檐下挂上灯笼,说把灯点亮些,一来是照照那些往家赶的辛苦人,二是照亮堂了祖先们回来好找门。第二就是烧香磕头请先人,香有平安香、福香、催命香、盗贼香等等。要是炸香,就会家破人亡。我婆婆那时候最会看香,说白吉黑凶黄发福,黄神白仙黑是鬼,曲直外弯为破财,向内弯曲是进禄。

哦,我万一你们请先人把鬼请来了咋办?

送鬼嘛,要是他赖着不走就抓一把米来撵鬼打鬼,米这东西可是个好东西,不但能饱肚皮还能辟邪。别看我婆婆是个小脚,但她一拐一拐的最会撵鬼,老家土镇一般早晨出殡,我婆婆总是抓一把米跟着众人朝那棺材上撒。

官海潮哎了一声,说,我婆婆是大脚,但她却是个大小姐,我们罗汉镇老屋天井里有棵海棠树,几百年了。开了花,整个屋子都映红了,当挂了千百个大红灯笼。可惜,****破四旧被市公园征收了,栽在大门进去的大花台上,花园就改名为海棠公园。我婆婆不会看香,一年三天,三炷香都齐刷刷地断灭了,接着革命群众就来挖走了海棠树,一分钱没给,一句道谢话也莫得——那时候,地主家的东西都不稳当。我婆婆要是会看香,说不定那棵海棠树还在呢。哎,诸葛向北他们挣那么多的钱,比地主还地主,会不会有一天也会遭起?

不可能了,历史不会开倒车的。要不然该斗的就多了,我们都算是地主,蜀都两套房子,你还是收租婆。到时候我去揭发你,让革命群众给你剃个阴阳头,抓去游街示众。

抓屁,我不晓得躲到深山老林里去?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抓不住你就抓你的家人。

老公,你说得好吓人哟,我不想听了。

一点不吓人,有人说如果马上均贫富,二十年后分掉的钱又会流到那些富人手里去。因为,想挣钱的是富人思想,想分钱世世代代都会变穷人。我不想去分别人的钱,也不怕谁来分我的。

但是,我们老是打工也富不起来呀,要不你炒老板鱿鱼,到锦里摆个卦摊,先卖嘴皮子,挣了钱我们就买玉石和银制品——卖女人插头的,簪啊钗啊镯子呀什么的。

最好是卖钗,成双成对吉利,这就是薛宝钗为什么不叫薛宝簪的原因。丁海刚掏出办公室拿的矿泉水给老婆喝,说过了内江就是资中,一眨眼就是简阳和龙泉山隧道了,钻出去就是蜀都了。

你幺妹说开车来接你,你为啥说算了?

哼,人要懂事,客气话你要客气着听。你老公现在是个打工仔,不能替他们长脸了,自己要自觉。

我觉得你很长脸,18岁一人出来,现在老婆有了,女儿有了,房子有了,钱也有了,你不但给我们长了脸,也给自己长了脸。

小声点,你别夸了,要不然上车是个正常人,下车就是个傻子哟。丁海刚握住官海潮的手说,昨晚上我差点干了一件傻事,我看你那么认真地包红包,把钱数来数去。你去上厕所时,我就想把你包藏起来,想吓吓你。但我后来一想就打了自己一耳光,现在我就剩下你一个兵了,还想着捉弄你,真不个东西。说完,丁海刚忽然又扇了自己一耳光。

官海潮一把拉住老公手,说,你疯了?

说到疯,丁海刚想起那年和黎书记去接魏癫儿。

我没疯,丁海刚说,我清楚得很,我要是疯了肯定会很惨的。93年我去一工程队当队长,那天我和前书记黎得万去八仙洞医院接魏癫儿,魏癫儿以前是我们一工班的学习员。那时候国企工班兴三长五员,就是工班长、政治员、工会组长、材料员、安全员、等等。魏癫儿是学习员,但他老想着当官,和班长他们斗,换了几个工班都待不下去了,最后就癫了。那天,我和黎得万刚走进八仙洞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趴在铁栅栏上的魏癫儿就哒哒哒哒朝黎得万射击,然后大喊,黎书记是个杀人犯。那时候航道队的疯子不疯,癫儿不癫,有的是得了自闭症,有的是为了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装癫。黎书记朝魏癫儿招手,魏癫儿去朝我跑来说,我认识你,83年我们都在一工班抬石头,你娃又高又瘦一身喷臭,幸好市委把你提走了。黎书记是个杀人犯,他叫我把张铁匠杀了埋在土家坝基地的洋姜地里。我握着魏癫儿的手说,很好,老魏同志,你终于站到人民这边来了,现在请你跟我回去写检举材料,把黎书记绳之以法。哎呀,想不到魏癫儿一把甩开我的手说,你,你丁海刚该不会出卖我吧?把老子弄得哭笑不得,说了半天还是做的无用功。

后来呢?

后来,黎书记还真是个大坏蛋,水上派出所来我们一队来查偷鸡贼,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有九个女工交待被他奸污过。在山场,在驳船的底仓里,在甘蔗地里,在赶场的路上,在出差路上,在女厕所……数不胜数。水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呼惊奇,说站在迎春门看岷江下面风平浪静的,哪晓得朝土家坝这边撒下一网,乌龟王八全都捞起来了。

你呢?我不相信你会干干净净的。

同案犯嘛,我和吴天晓五元钱买了三只贼鸡,一只炖,一只卤,一只白砍,一晚上我俩都在吃啊嚼啊,把三只鸡都消灭了。

我不信!

现在我也不信,但想起我们一天抬的石头就不得不信。记得吃鸡的时候是夏天,我们一工班男男女女共26个人,在岷江河边抬了八铁驳块石。铁驳船最大45吨,最小30吨,就按30顿算,总重240吨,除去两个女工撬石头,我们每人平均抬了10吨。石头抬上船,机动船就来拖到岷江滩上去,还要把它抛到指定水域,我们从早干到天黑,你说我吃得完这点鸡不?不要说三只洋鸡,就是三只孔雀也吃得下。

老公,想不到你吃了那么多的苦。

我算个屁,那些老工人整治大江大河抬了几十年,吃的苦,简直不敢想象。老了几百块安家费就打发回了农村老家。

好了,回去我会好好犒劳你,别说以前了,我都想哭了。

我却哭不出来。我听我老汉(父亲)说,魏癫儿以前造反派的副司令,整起人来毫无人性。后来清理“三种人”,人家还没收拾他,他就癫球了,我和黎书记把他送回老家不久就死了。

好了,过年过节不说死人。

汽车减速了,蜀都收费站到了。

二十多分钟后,丁海刚两口子走出长途汽车站。没想到幺妹丁海燕在路边招手,丁海刚走过去,坐进幺妹车的副驾,他手一抬,后排的官海潮就把一包软中烟递向司机夫邓小云说,这是你大哥的业务烟,每月有三条呢。

邓小云半天没有接烟,却哎呀哎呀夸大哥豪爽,有气质。

丁海刚一下变了脸色,他怀疑邓小云看不起那包烟。丁海刚说,哎,过节了不要把工作带到家里来。

年三十,家家户户都热闹。

丁海刚因为乔迁新居,又是省城第一个春节,来了五家22个亲人。年龄最大是丁海刚的岳父73岁,最小的是四姨妹刚满月的女儿四迪。

烟、酒都是从工地带回的。丁海刚说,84年探亲回家,我第一次和父亲喝的是赤郎峰,一个系列的。父亲却一脸茫然,说记不得了。

丁海刚敬酒的时候,官海潮赶紧去寝室拿红包,三个大娃娃一人一千,奶娃娃四百。四妹夫抱着女儿说,思迪好幸福哟,第一个春节在省城过,还得了红包,我活了四十还是第一次来呢。丁海刚笑道,那叫你大姐给你个红包,破个例!

晚饭后,官海潮带着她父母一大家人逛锦里,丁海刚陪妹妹打麻将。这叫自己的娃娃自己抱,自己的亲人自己陪。

初一早晨吃汤圆,按照老家的习俗应该叫元宝,为的是新年早晨讨个好口彩。

官海潮煮好汤圆叫丈夫起来吃元宝,问他做梦没有。

丁海刚说梦了,梦见和费彪往震旦公司基地的锅炉房里躲,工人拿不到工资都哭,费标也跟着哭。我捡起一个石头,是半透明的卵石,里面有一条化石虫,沾水就活了。诸葛香兰说这起码值一百万,赶紧去卖,别说工资,红包还可以重新包。

老公,官海潮忽然黑下脸说,请你别提那头猪好不好?我想过个闹热年。

行,丁海刚说,我也是。

正吃汤圆,飘起了毛毛雨。屋里人太多,丁海刚就去街口上公厕,在博美装饰城对面,一个红衣少妇,圆圆的脸,淡淡的笑,可噔可噔走了过来,丁海刚一阵恍惚,好像初恋情人小红啊,站在榕树下他随即念道:

花香扑鼻无觅处

蝴蝶翩翩舞梁祝

谁家玉人戏春寒

疑是故人梦里来

丁海刚好想把这首诗发给小红啊,但他们已失联多年,人海茫茫哪里去寻找呢?想来想去,他觉得发给杨红枫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