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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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灭此朝食

刘继元在御榻上苏醒过来,脸上丝毫没有血色,他看着一张张围在周围的脸,有气无力地说:

“诸位爱卿,现在该怎么办。”

宰相李恽道:“现在各州都在抵抗,虽然暂时阻止和牵制了宋军的攻势,但其实是以卵击石,坚持不了多久。不如保存实力,将军队都撤到太原,固守太原一座城池。”

“不!”刘继元突然坐起来挺直了身体,瞪大眼睛大声叫道:“朕要和赵贼拼到底!各州要守,一定要守住!谁要是敢投降或逃跑,就杀他全家!辽贼禽兽,吃朕的拿朕的,到了救援的时候就派几个笨蛋糊弄朕!”

宣徽使范超小心翼翼地说道:“据报辽军本想到孟县堵截宋军,中了郭进的埋伏,连冀王耶律敌烈和他的儿子、南府宰相耶律沙的儿子都战死了。要不是后来到了援军就全军覆没了。这一次辽国损失惨重,估计不会再派援军来了。”他后面的话是想说没有辽人是打不过宋军的,不如早些考虑议和。可是看着皇帝的脸色没敢说下去。

枢密使马峰早就觉得抵抗是无谓之举,借着皇帝骂契丹,接下来说道:“契丹禽兽之国哪里懂什么信义。等太原守不住,宋军占了河东,他们就知道什么叫做唇亡齿寒了。”

“你说什么?”刘继元忽地将阴狠的目光盯向了他的老丈人。“你是说让宋人占领河东?做梦!那是不可能的!”

他啪地一声将挂在腰间的一块巴掌大的玉佩拍在御案上,那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是易碎的东西,一下裂成两半。

“谁要是敢提投降二字,这就是他的下场!”刘继元不知从哪里来了精神,忽地站起身走下丹墀,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挥舞着双手吼道:“没有契丹朕也不怕!朕有天佑神助,赵贼不得好死,宋狗天诛地灭,大汉绝不会亡!”

他大概是想起了前两次宋军进攻时闹的疾疫和皇帝暴毙,觉得上天在庇佑大汉。众人见皇帝忽然变得脸色潮红,两眼熠熠放光,好像刚吃了一整根千年老山参一样,都闭住了嘴。

城防总指挥刘继业投去赞赏的目光,上前说道:“陛下,太原城高墙厚,壕沟宽阔,一定能坚守到底。宋军总会有箭尽粮绝士气涣散的一天,到时候就会撤围而去。我们靠自己不靠北虏一样能保住大汉。”

“好,好,好,继业,你是朕的的忠臣!我们要为保卫大汉战斗到最后一人!朕也要与大汉共存亡!所有的人都必须为朝廷尽忠!朕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养着满朝文武,现在到了尽忠报国的时候,谁要是敢后退或是投降,朝廷有军法在,朕绝不会手软。”

刘继业心中激动,又道:“臣愿领兵出战,探明敌人的运粮道和囤粮处,劫粮烧仓,切断他们的粮饷。”

刘继元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拍了拍这位忠心老臣的肩膀,点头道:“好主意,不能缩在城里,让宋狗为所欲为。但是你不能去,你要一心一意保证城防不出纰漏。”

“黄公公!”他大声叫道,御前主管太监急趋着小碎步走了上来。“将内库所有的金银绢帛都搬出来,招募勇士,出去杀宋狗。每人先赏安家银子五十两。宋狗首级一个五十两,指挥以上一百两,另外加封官爵。哪位爱卿敢带兵出战?”

御前控鹤军指挥使裴正是刘继元的心腹爱将,想到皇帝的知遇之恩,见皇帝如此决心,热血上涌,站出来道:

“卑职愿往。”

另一支御林军鹰扬军的指挥使孙川也跟着站了出来道:“卑职亦愿。”

兵法云,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赵光义没想到刘继元那个昏君竟然如此顽强。这已经是朝廷第三次为了他发动倾国之战。这样一个小小弹丸之地竟然耗费了比灭西蜀、平南唐更多的气力。以前它全凭契丹撑腰,这一次已经堵绝了北援之道,居然还是硬抗到底。这倒令他对这位戏子一样的白面小生有些刮目相看了。不过事不过三,这一次他一定要灭此朝食,绝不再会半途而废。

四月初二,汉国东大门孟县陷落。四月十四日赵光义启驾越过太行山上的井陉关进入河东。从镇州到太原城五百里,赵光义一行浩浩荡荡,用了最快的速度走了整整八天,于四月二十二日到达太原城下。这个时候各路军队都已陆续到达,将这座古城从四面八方围成一个铁桶,总攻正式开始。

夕阳西下,漫天霞光灿烂。还没有进御帐大营,身穿铠甲的赵光义就来到城西,在主持这一面攻城的大将曹翰陪同下登上新筑起的土山。鸟瞰太原城,只见晚霞中一座云蒸雾霭的巍巍古城虎踞龙蟠一般蹲距在洛水两侧。皇帝自言自语般叹道:

“好一座太原城,可惜被不该的人错占。”

太原古称晋阳,筑西、东城分踞汾河两岸,中建跨汾河而连东西的联城,号称“太原三城”。整个太原府南北十三里,东西十里,周长达四十六里。其中皇城所在的西城是城防重中之重,攻打这个方面的任务也最为艰巨。

曹翰接着皇帝的话道:“皇上神威无敌,此城指日可破。太原虎踞龙蟠之地,不久将为陛下所有。”

赵光义笑道:“太原虽好,哪及开封。此战之后,朕要毁掉这座城。”

看着曹翰张口结舌的吃惊样子,皇帝道:“此非臣子所宜驻之城。”

曹翰恍然,皇帝是不放心任何一个文臣武将留守在这里。心想,天下所谓龙蟠虎踞、龙兴之地甚多,难道都要毁了不成?正在暗自喟叹,忽听皇帝问道:

“曹卿,你说几天能破此城?”

曹翰又吃了一惊,几天?先帝围城三个多月不下,最后无功撤兵,这么坚固的一座城池不耗到粮绝力竭如何能够攻破。

“十天如何?”赵光义见曹翰和诸将都睁大眼睛不敢答话,大笑着说道。

从这时开始赵光义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然后就持兵擐甲到四面八方城下督战。在丰厚赏格的诱惑和督战队的利斧之下,宋军将士疯了似地没日没夜一波接一波扑向坚城。时间急迫,挖地道、放水淹都来得太慢,将士们只能是凭着弓弩、云梯、抛石机、檑木和人命正面硬攻。方圆百里的战场上人喊马嘶就像一口烧开了水的大锅一样汩汩沸腾。

第十天,正值五月初一,暖风和煦,红日东升,太原城最薄弱的一角东南城下响起一片欢呼,那里的羊马城塌了。太原城墙坚固,不但有又高有厚的主墙,还在十数米之外有一道一人高的厚厚夯土墙,供守军站在后面发射弓箭阻挡敌人靠近城墙。这就是羊马城。羊马城虽然不是主城墙,但是等于在坚固的城防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宋军潮水般冲到城墙下,无数云梯立刻架了起来,士兵们像成群的猴子一样向上攀爬。上面的守军掀翻了一架又一架云梯,泼下冰雹大雨一般的滚木雷石开水烫油,可是宋军多得像蝗虫,此伏彼起,去而复来。

五月五日黄昏,勤政殿里的刘继元颓然坐在龙榻上。为了节省物料,大殿里只点了不到四分之一灯烛。光线昏暗,火苗在墙壁上像鬼影一样跳来跳去。皇帝好多天都睡不着觉了,眼眶乌青,脸颊深陷,原来玉树临风般的身材变得枯瘦佝偻,几天之间老了足有十岁。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一棒接一棒砸向他的头顶,好像不将他砸死就不肯罢休一样。

从城里派出去的军队都有去无回,孙川下落不明,裴正的首级挑起挂在宋军营前。隆州、岚州、岢岚军、辽州、石州纷纷告破,汉军在汾州等没有破的州城中也只能闭门龟缩。五天前最薄弱的东南城墙的羊马城被攻破,宋军不断爬上城墙,好几次都险些占领城头。

敌人的疯狂攻势令城中人心大乱。当天夜里,趁着朔日月昏,平时最受他宠信的宣徽使范超趁人不备在城头拴了一根绳子,绾下城去投降。不曾想城外那些宋军正瞪大眼睛提防宋军偷袭,见有人顺着绳子溜下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抓了起来。碰到一员鲁将立功心切,不管范超身上穿的是文官服饰,也不听他呼叫自己是投诚而来,一刀斩于旗下,将头颅高高挑在旗杆上大声欢呼。守城士卒听到声音方知有人逾墙而逃。皇帝气急败坏,立刻下令杀了他全家,把尸首抛出城外。范超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睡梦中被捆到城头,一刀一个砍了脑袋。范超已死,没有看见妻子儿女为他而惨死。倒是城下的宋卒见到城上扔下四颗头颅和尸体才晃然大悟杀错了人。急忙将旗杆上的人头摘下来,和其他几具尸首一起给收了尸。虽然有此一场乌龙,但城中偷偷跑出去投降的人却越来越多。赵光义不断往城里射招降书,没有人敢交给皇帝,但在军民中却广为流传。有的学着范超绾城而逃,有的守门将士索性偷偷开门溜走。要不是刘继业和督战队拿着大刀砍了数百人头,只怕城早都守不住了。

两天前,赵光义亲临城墙西北角督战。正在巡视城防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听到部下报告,竟然命人打开城门,带着随从走出城去。守军以为他要出战,宋军也正要射箭,被赵光义拦住。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举过头顶。城上守军见状大惊,赶紧紧闭城门,奔来报告。等他派人去杀郭万超的家人,那些人却早都不知藏匿到何处去了。连郭万超这样的御前军队最高将帅,汉国数得着的人物都公然投降,城中的士气更是跌倒了谷底。

这时殿门处出现两条长长的黑影,宰相李恽和城防总督刘继业奉召而来。

刘继业几天几夜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每次都是刚刚躺下就因出现险情被叫醒。他马不停蹄地在各个城门巡视督战,还好几次登上城头亲自砍杀爬上来的敌人。又脏又破的衣服挂在消瘦的肩上,两只眼睛陷进颧骨,昏暗的烛光下就像骷髅一样。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皇上放心,老臣在太原城在,老臣誓与大汉共存亡。”

“刘节度,你可以与大汉共存亡,但是皇上还要延续刘氏香火。汉国没了不要紧,刘氏还必须存在下去。你凭什么拉着皇上和你一起去送死。”

一个声音从大殿门口传来,在阴森空旷的房子里嗡嗡响着回音。四个护卫抬着一架肩舆正走进来。声音就是从那上面发出来的。平时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坐着肩舆进勤政殿,可是现在没有人顾得上指责。不但是违制没有人问罪,就是此人说出的话,本来是应该砍头的,现在也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

进来的是告病在家十几天的枢密使马峰,他让人抬着进来证明自己确实是在病中。只听他说道:

“皇上,老臣将皇后和嫔妃们皇子们都叫来了,皇上要死,就先把他们都杀了吧,免得落到宋人手里受辱。宋帝优待投降的国主,皇上活着他们都有个依靠,皇上要是不在了他们算什么?不过是罪人眷属,为奴为娼永世不得翻身,还不如死了干净。老夫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可你看看这些孩子们,忍心让他们去死吗。”

马峰是马皇后的父亲,他原本想当国丈耀武扬威,没想到转眼女婿就成了亡国之君。他的身后跟着进来七八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妇人,年纪最大的马皇后不过三十五六岁,一个齐腰高的男孩儿依偎在身边,一个小女孩儿抱着她的大腿。她的长子刘续在辽国当人质已经一年多了。她用一方丝帕捂着嘴,呜呜地不住哭泣。她身后的几位美人都很年轻,一位新得宠的姓曹的妃子才十七岁,腹部高高隆起,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个嫔妃的怀里抱着个婴儿。她们身边还有四五个孩子,最大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比其他人都高出半头,这是前任段皇后生的儿子。这群人中发出的哭声在大殿中回荡,好像这里正在办丧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