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去世后,爷爷和奶奶把我当成心头肉。奶奶经常给我故事。大唐西游记,牛郎织女传说,梁祝化蝶传奇,狐仙聊斋志异,还有宝莲灯记,这些故事都在我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问奶奶:“这些故事都是从哪来的?”
奶奶说:“都是从书上来的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娜来长大了,自己识文断字,就會嘰下一肚子的故事,还有一肚子学问。”奶奶最喜欢说顺口溜:“我的笔头尖尖,我的砚儿圆圆,三场会试,中个文状元;我的箭头尖尖,我的靶儿圆圆,三场会战,中个武状元;我的脚头尖尖,我的肚儿圆圆,一胎二子,文武状元郎……”
我六岁的时候,爹按家里的习俗,不知道从哪里给我带来一个童养媳,我死活都不干,嚷着要上私塾。本来嘛,有钱人家送孩子读书是很正常的事,偏偏我爹就最讨厌读书,他从小喜欢跟江湖上的人混在一起,酗酒猜拳,舞枪弄棍,一提读书就头痛,没少挨爷爷的训斥。现在我想读书,他当然不高兴,他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他得力的助手,而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爷爷数落我爹:“你也不想想,周家祖上可是靠功名发达得来的,将来香火旺不旺,希望全在欣儿身上,他要是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撑得起这个家!媳妇什么时候都可以娶,先读书再说!
”爹没辙,只好把童养媳又退了回去。
1950年下半年全国实行土改时,周家大难临头,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分割家产的那天,一群人义愤填膺,扛着扁担、箩筐,提着绳子,将家里的东西洗劫一空,连我平时积攒下来的一瓦罐铜钱都被人发现了。当时我急红了眼,死死抱住瓦罐,那人朝我狠狠踹了一脚,夺走了瓦罐。管家、佣人、丫环和雇工先后被遣散,家里的山没了,田没了,塘没了,牲口没了,周家庭院的几厢房屋被贫下中农割据,堂屋大厅也成了集体的议事厅,从前的富贵与风光如过眼云烟。
家产分完后,几个庄稼汉一拥而上,揪住爷爷拳打脚踢,妇女们朝爷爷吐口水,丢菜叶子,跺脚怒骂。紧接着,一个土改干部坐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前,指挥众人将爷爷五花大绑,捆在屋子旁边的柱子上,脖子上挂着木牌子,用枪抵着脑袋,宣布:批斗会开始!
大家纷纷控诉周家讎代代勾结劣绅,作威作福,盘剥农民麟的滔天罪行。大伙情绪激奋的时候,举起拳头,高呼:“打死他!打死他!”
幸而解放军及时赶来,拦住大家,说留着爷爷的性命还有用处,还要接受政府的审查。
爷爷逃过这一劫,没有当场就地正法。但死罪可饶,活罪难逃。有人在爷爷身上泼了一盆凉水,然后,三五个人将一台谷风车抬过来,轮流摇转风叶,让刺骨的冷风迎面吹在爷爷身上。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人们穿棉衣棉裤都冻得牙打架,脚发抖,而爷爷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一家人面对愤怒的人群,敢怒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冻得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口吐白沫,晕死过去了。
摇谷风车的人累得实在摇不动了,才允许家里人将爷爷松开绑,抬回家。
当天夜里,爷爷奄奄一息,趁人不备的时候,自己挣扎起来,偷偷吞食大量烟土,中毒死亡。
树倒猢胁散。周家老老小小十多口人四分五裂,各自为阵,另起炉灶。奶奶、爹、云娘、我和同父异母的聋哑弟弟小栓,被赶到大宅院旁边的三间草屋里度日。爹在家排行老四,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爷爷死了,爹作为长子,是“地主”高帽子的第一继承人,接受严格管制,经常被人押着去训话和批斗。平时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劳动改造,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从地里刨食。全家人大气不敢出,夹紧尾巴,低头过日子。
周家败落后,我勉强读完三年级一学期就被迫辍学,帮家里干活。
但我不会干农活,经常闯祸。有一次,爹要我从水田里将一担湿稻谷挑回家,距离三四百米远。我蹲在田埂上,把扁担扛在肩上,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想站起来,结果腿肚子一软,脚下打滑,将一担稻谷全部翻倒在水田里。
当晚,被爹用扁担狠狠揍了一顿,骂我是“没用的东西”。
奶奶看见我身上被打得青一条紫一条,心疼得直抹眼泪,将爹数落了一顿,说:“这娃天生就不是种田的料,让他读书去!”
爹拗不过奶奶,只好同意我继续上学。继母云娘要求我每天放学回来要放去牛,牛没吃饱,晚饭就没得吃。
就这样,我又争取到了读书机会。1954年下半年开学,我直接升入了四年级。
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到后山放牛,把牛拴在大树底下吃草,然后坐在草地上看书。
一位年龄跟我爹差不多、出身贫农的汉子左手抒着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右手“啪啪”扇了我两耳光,嘴里痛骂:“地主崽子!这是公家的山,敢放牛吃公家的草,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梧着脸,火辣辣地生痛,眼泪刷刷直流。看见那人凶狠的样子,拼命挣脱,往家里跑。回到家,躲进厕所里哭,不敢告诉大人。
小学六年级读完后,我向爹提出要考初中。我爹说:“你考不起的,咱村里没几个能考上。”我跟爹打赌,说:“你让我试一试,考不上我就回家种田,考得上就让我去读书,行不?”父亲想了想,勉强同意了。
结果,我考取了离家乡二十里远的县一中,每学期要交书杂费三元,伙食费四元。交不起伙食费就要停餐的,要饿肚子。
记得那年冬天,我欠交了伙食费,两天没有吃饭。就趁星期天赶回家找爹要钱。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结着很厚的冰,我从学校出发的时候穿着一双破布鞋,半路鞋子坏了,我赤脚在冰地里走了大约七公里,到家后两只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奶奶抱着我的脚在怀里捂了好久好久。第二天,爹给我两块钱,要我趿着弟弟的布鞋,早早赶回学校了。
国家从1953年下半年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我上中学时学生定量每月只有31斤,家里的粮食也不够吃。所以,我一直没有吃过饱饭。因为实在交不起学费,在家还休学一年。
1962年中学毕业时,我想继续上大学,爹却坚持要我娶妻生子,给周家续接烟火。
继母云娘也阴阳怪气地数落:“读书,读书,就知道读书!什么活都不会干,读书有什么用?现在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哪还有钱供你读书?再说啦,书读到这个份上了,也该知足了,还上什么大学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只好搬出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帮忙说情,差点跟爹闹翻了脸。最后,还是奶奶临终前的一句话成全了我的读书梦。
奶奶是摔死的,她的脚裹成“三寸金莲”,走路不稳当。那天,她想去看看自己曾住过的老房子,却不知道老房子早就变样了,屋顶上的明瓦落了厚厚的灰尘,还结了蜘蛛网,稀薄的光线透进来,昏暗昏暗的。堂屋中央堆放了农具和杂物,奶奶想抬脚跨过去。结果,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没站稳,一头栽进天井的水池里。
奶奶被人救上来的时候还没断气,跟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别苦了欣儿,让他读读……”话没说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突然,头一歪,撒手归西,找爷爷去了。
爹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当天夜里把奶奶的尸首埋在后山坡上,抹干泪,一咬牙,决定送我继续读书。
当时,村里的人都议论开了,周家是地主,现在天是穷人的天,地是穷人的地,穷人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地主还想送儿子上大学?简直是做梦!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再说了,这地主崽子要是有了出息,难道还想翻天?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对这种不安分守己的地主,绝不能心慈手软,就该往死里整!
后来听二叔公说,爹把一心横,主动向政府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出卖了在江湖上交往多年的好朋友——土匪头目“青头佬”。
当年解放军进山端掉了土匪窝,土匪头目“青头倍”却逃跑了,好多年隐姓埋名,不知去向,后患无穷。
爹凭借自己在江湖上的影响,找朋友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青头佬”的落脚点。他带着解放军和公安民警搜捕,当场将负隅顽抗的“青头佬”击毙,算是立了大功。
冲着这件事,加上平时爹的表现,村里的人认为地主周楚海是真心悔改了,送我上大学的事就没人再阻拦了。
上学的前一天晚上,爹将东拼西凑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塞给我,一再叮囑只读书,别惹事!我知道,爹做的事有些不地道,按江湖上的说法,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留下一世骂名。
就这样,我在爹沉重的叹息声中,在云娘谴责的白眼里,在弟弟小栓不舍的目光下,踏上了异乡求学的路。
我在这里读书,不敢回家,就怕给爹添麻烦。
周桂欣望着夏丹,说:“丹丹,知道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谨慎,怕人知道自己成分不好,怕看人家的白眼,怕失去读书的机会。你能理解我吗?”
“桂哥,没想到你这么不幸,这么委屈。今天听你说这些事,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以后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别憋坏了自己。”
“跟地主崽子交往,你就不害怕?”
“怕啥?我是红色革命后代,没人谁敢说我!”
“丹丹,你真好。让我们以后开开心心在一起读书,在一起玩。毕业后,我一定要娶你!”
夏丹低眉垂眼,羞答答地说:“以后你搞设计,我帮你作图;你写论文,我帮你查资料,誊手稿。我们一起建造高楼大厦。”
“还要一起建造我们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你说,是吗?”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