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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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叫我桂哥吧

夏丹静静地躺在桂欣的臂弯里,桂欣将沾在她头上的杂草、枯叶,一点点拣掉,温存地说:“丹丹,你冷吗?”

“不冷。”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我叫你‘桂哥’呢?”

“嗯?你怎么不说话?”夏丹发现周桂欣没吭声,坐起来,不解地望着他。

“‘桂哥’是我的乳名,只有我娘叫过,我爹叫我‘欣儿’

”。周桂欣说着,眼里闪着泪花,又说:“已经好多年没有听人叫我‘桂哥’啦。”这个回答,让夏丹感到意外,难怪她叫“桂哥”的时候,明显感到他的身子激烈抖动,情绪变化很大。

“现在你娘不叫你‘桂哥’,叫什么呢?”

“她不在了。在我三岁的时候,意外身亡……”

夏丹不敢问了,再问下去,一定会触到周桂欣心底最痛苦的那块伤疤。周桂欣坐起身,拍了拍肩上的灰土和杂物,很认真地说:“如果我出身不好,你会介意吗?”

夏丹愣了一下,没想到周桂欣会问这个问题,她毫无思想准备,摇摇头说:“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家是地主,是斗争对象。”

明白了,原来周桂欣沉默的性格是跟他的家境和成长环境有关,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夏丹还从未问过他的家庭情况,因为她天真地想跟心上人在一起,只要觉得幸福快乐,其他都无关紧要。

“那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应该使地主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只要接受改造,成为劳动人民的一分子,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

听夏丹这么一说,周桂欣感动不已,紧紧拉着夏丹的手,说:“丹丹,你放心,只要你不嫌弃我的出身,一生一世我都会对你好的。来,我把家里的情况全部告诉你。”

白杨树下,夏丹依偎着周桂欣,听他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周家在离化州城一百多公里的乡下沙塘镇沙塘村,站在村口,抬起头,一眼就能看到山下有一栋灰瓦粉墙的大宅院,宅院的屋檐角挂着铜铃,“叮叮当当”在风中摇响,很远都听得见。周家的茶山、耕地、房屋、池塘和牲口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家里人丁兴旺,衣食无忧。

八月桂花遍地开。我出生的时候,娘在月子里闻到从后山飘来的桂花香,对我爹说:“桂花开,幸福来。他爹,咱娃儿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大福大贵,就叫他‘桂哥’吧?”

爹说:“好啊,那就叫‘周桂欣’,以后让咱儿子持家,周家一天比-天欣荣,从那以后,我娘就亲昵地叫我“桂哥”,爹和爷爷奶奶觉得叫“哥”有失辈分,就唤我“欣儿”。

娘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书,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在卧房里供着观音像,经常烧香跪拜,吃斋念佛。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点燃三支清香,跪在观音面前,双手合一,念念有词,求观音菩萨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拜完后,手里拨着念珠,走到床前,揭开幔帐,看我醒来没有。

木床很考究,沿边和顶檐都比较宽,雕着牡丹、荷花、鸳鸯、水流和童子绣像。幔帐是棉麻纺织漂白而成的,上面吊着彩色的缨穗,风吹幔帐,彩穗影晃,妙趣横生。娘经常坐在床边,哼摇篮曲,跟我嬉乐,给我讲趣事。娘精心呵护我,娇纵我。我三岁多了,蹲马桶的时候,还要她在身边陪着。

那个盛夏的午后,我正在睡觉,朦胧中,听见娘跟爹在说话。

“今年收成不错,谷子都收回来了,得赶在雨季前晒干、脱粒。我到晒谷坪里看看去,一会再吃早饭。”

“他爹,你小点声,别把桂哥吵醒了。”

“哎。我走了……”房门“吱咀”一声开了,爹出去了。

娘窸窸窣窣,没有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我躺在床上叫唤:“娘,我想尿尿!”

“哎,娘就来,就来”?…”

可是,等了一会儿,娘没到我跟前来,只听“嘭”地一声重响。随即,就听见娘“啊啊”地惨叫,门口传来急促的跑动声。

我撩开幔帐,好奇地伸出头张望,看见娘倒在血泊中抽搐,肠子流在蒲垫上,手里还拽着一串佛珠!我吓得目瞪口呆,哗啦啦,憋了半天的一泡尿如决堤的洪水,倾泻直下,然后,号啕大哭!从那以后,我一遇到惊吓就有小便失禁的毛病。

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蹑着小脚,扶着房门进来,看见眼前的情景,魂飞魄散,当场晕过去。

紧接着,家里的管家、佣人都来了,一个个失声惊叫,乱作一团,有人赶紧跑出去给爹报信。

爹冲进卧房,推开众人,抱着娘的头,拼命摇晃,大喊:“他娘,他娘,你怎么啦?你醒醒,醒醒啊!”

娘面色苍白,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爹抬起头,满脸是泪,眼露凶光,狠狠地盯着管家,吼道:“谁?谁干的?快说!”

“这,这……”管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回答不上。

一佣人从地上捡起一把火统猎枪,管家看了看,眼珠子睁得像牛眼,几乎快跳出来了,惊恐地说:“大少爷,这枪是您的呀。”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事后,真相查清了,爹知道后更加痛苦不堪。原来,那天中午,爹离开我和娘时没有关紧房门,年仅十一岁的五叔溜进来,想找我玩耍。他看见我娘盘腿在蒲垫上打坐,门后有一支火统猎枪。那把猎枪,他平时就想玩,爹不给,还喝斥他“不许乱动”。趁现在没人看见,他蹑手蹑脚拿起枪,摸了摸,胡乱拨弄一通,没想到枪已经上了膛,枪口正对着我娘!在我叫“娘”时候,娘转过身子,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刚想制止五叔,枪响了,几十颗铁沙弹同时射进娘的肚子,打成了蜂窝。娘……

讲到这,周桂欣讲不下去了,两个肩头不停地耸动,抽泣起来。

夏丹眼里嗆着泪花,将桂欣的头揽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肩,-言不发。

周桂欣调整了心情,抬起头,继续往下讲。

这事发生后,外婆家里的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纠集了本姓家族男男女女二十多号人,准备上门找周家算账,要周家找出凶手,“以命抵命”!

爷爷知道后,急得跺脚,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活,周家可不能再赔上一条性命啊!他派人偷偷跑到山上搬救兵,找土匪头目“青头佬”出山。

闹事那天,“青头佬”的人马荷枪实弹提前守在周家大院,两挺机关枪,一左一右,架在院门口。“青头佬”挎着短枪,腆着大肚子,两手叉腰,站在中间。

外婆家的一帮人抡着撅头、洋镐和木棍,气势汹汹从二十多里的地方赶来了,看见有土匪帮周家把着门,不敢贸然闯进去,就在门外大喊大叫。

“青头佬”冲着大伙吆喝:“大伙都给我听着,周家大少奶奶的死,是她自己不小心触碰了猎枪,走火了,与其他人无关。谁要是借故闹事,与周家过不去,就别怪老子腰里的家伙什不长眼睛!”

话音落地,爷爷拖着长辫子走出来,老泪纵横,跟亲家打躬作揖,赔礼道歉。

外婆家的人见周家先硬后软,知道硬碰硬没好处,只好顺着台阶下坡,答应坐下来谈判,处理丧后事宜。

最后,由“青头佬”担保作证,双方签下协议:周家赔给外婆家一百两银子,两亩耕地,二十石稻谷和一头大水牛,一次了结,外婆家保证今后不再追究此事。

外婆家得了钱财后,一群人哭哭啼啼撤回去了,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五叔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娘在世的时候,我从没听人叫过她的名字,我爹也只称呼“他娘”。周家在她挽联上写的是“周氏”。娘意外身亡后,外婆家跟周家老死不相往来,周家的人也对娘的事情也很忌讳,缄口不提。所以,我娘的情况我知道得不多。

有一年,乡里来了花鼓戏团,在晒谷场上搭建了戏台,“咿咿呀呀”

唱了三天三夜。

爹摆酒设宴,迎来送往,跑上跑下。自娘死后,家里还是第一次这样热闹,爹也是第一次这样开心。

戏团子走了,爹把唱戏的当家花旦云娘赎下来,拜过洞房,娶为正房,云娘就成了我的继母。

云娘长得很漂亮,眉目传情,妖艳妩媚,人很精明,就像后脑勺长着眼睛一样,很会讨我爹的欢心。

但我对她没有好感,背地里还骂过她是“狐狸精”。

爹和云娘不久生下聋哑弟弟小栓,这个弟弟从小体弱多病,长得瘦小,但很乖巧。我跟弟弟很亲,这兴许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