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期间,学校的活很杂,二十多个因为各种原因而留校的学生来自不同系,不同年级,分成四个劳动小组,每天轮流巡守校园,清理建筑垃圾,翻修被损坏的课桌和教学器材,整理运动场地,疏通校园里的污水沟。
最艰巨的任务是要将堆码在操场一角的无烟煤灰做成一个个蜂窝煤球,为整个冬天老师生活区和办公区的取暖供应燃料。煤球形状呈圆柱形,中间有像蜂窝状的孔隙,是一种既经济又实用的燃料,它的燃烧效果好,火力猛,燃烧时间长。做这种煤球要先将煤灰、锯木屑、石灰、黄泥和水等按比例混合搅拌均匀,再用生铁焊成的模具——打煤机,在煤浆上人工冲压,直到空心模具全部被煤浆填满,再用力挤压,通过活塞片把成型的煤球从模具里压出来。湿煤球需要风干后才能使用,所以必须趁天晴的时候抓紧制作,否则,雨水一浇,全部泡汤,就白干了。
周桂欣在家里没干过活,勤工俭学是生活所迫。他跟在同学们后面,学模学样,担心动作慢了,被同学取笑,只好硬着头皮,主动抢活干。打扫卫生,他不怕脏不怕臭,巡守校园、清理垃圾和翻修课桌,他也能对付过去,就是怕做煤球。他只干了一天,就全身酸疼,双手因为要死死握紧打煤机,反复不停往煤浆里用力冲压,惯性力反弹到胳膊上,把两只臂膀震得又红又肿,像断了筋骨一样,想拿书和笔都不听使唤,还没完没了地发抖。手掌心磨出了血泡,有几处破了皮,洗脸的时候,把手伸进刺骨的冷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他咬紧牙关,嘴里“嗞嗞”地倒抽冷气。夜里,他疼得不敢出声,蒙着被子,堵着嘴巴,想哭。
第二天早上,周桂欣耷拉着脑袋,来到操场上集合,等其他同学陆续从高个子组长彭立军的手里领走打煤机后,他才慢腾腾地最后一个去领,刚伸手去接机子,就听到一个女生惊呼:“哟,这手怎么啦?
”说话的是大一医学系的女生夏丹,她在劳动小组协助组长彭立军跑腿、打杂,清点、翻晒煤球。
周桂欣下意识地把手缩到身后,后退了两步。
“别动,我看看,”夏丹拽住了他的手,心里咯噔一下,这手掌心怎么会伤成这样?不仅长了冻疮,还有磨破了的血泡,没有上药消毒,已经溃烂,脓血直流。
夏丹马上跑回宿舍,取来酒精和纱布,熟练地帮周桂欣消毒、包扎。然后,冲着组长彭立军嚷起来:“这手都伤成这样了,别让他打煤球了。你们这么多男生打煤球,就我一个女生点数、翻煤,哪干得过来?不如帮帮我。”
有女生开口帮忙说话,彭立军妒意看了周桂欣一眼,不好拒绝,很勉强地答应:“好吧,那收煤球的活也归你俩干了。我看你俩,一个细皮嫩肉,一个娇生惯养,身上就缺劳动人民的本色!”
“彭立军,你说啥呢?你是什么出身?”
“怎么啦?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根正苗红!”彭立军大声回答。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告诉你,我出生在战火中,穷人的小米把我养大了,延河的水哺育了我,陕北的民歌熏陶了我,我父母都是在枪林弹雨里舍生忘死的老革命,你算老几?敢教训我?
”只见夏丹眉毛一挑,下巴一翘,双手叉腰,很神气地把胸脯往前一挺,将校服撑得鼓囊囊。
在一起干活好几天了,周桂欣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劳动小组里这位唯一的女生:个头不高,大约一米六,身材姣好,挽着小辫子,用紫色的毛线捆扎成两个齐耳的小纺锤,说话的时候,晃来晃去,平添几分娇俏。细弯弯的眉下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灵秀之美,红润润的厚嘴唇好像熟透了的草莓,饱含了甜甜的、透透的果汁,十分诱人。周桂欣不知道一个女生怎么也会参加勤工俭学呢?刚才她说自己是革命军人的后代,怎么放寒假不回家呢?瞧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气,还有充满自信的神气,有军人的潜质,不像生活窘迫的人。
夏丹刚才这番话,像从机关枪里喷出来的一梭子子弹,朝彭立军迎面扫射,打得他体无完肤,动弹不得。
让一个女生护着他,为他斗嘴,周桂欣还是第一次,他赶紧打圆场,很腼腆地对彭立军说:“我没事,没事,过几天这茧子就老了。我们都是******时代的革命青年,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掉泪。劳动光荣,劳动光荣!”边麵往操场去。
冬日的暖阳照在操场上,煤球越做越多,把两个篮球场都占满了。周桂欣学着夏丹的样子,将煤球一个个侧翻起来,用小木棍将孔隙里多余的煤桨和杂物剃掉。俩人都弯着腰,谁也没搭理谁,只顾埋头干活,在黑乎乎的操场上像两个游动的点,渐渐靠近了,又慢慢疏远,渐渐疏远了,又再慢慢靠近。经过无数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于翻完了半个操场的煤球,夏丹朝周桂欣嚷起来:“喂,过去歇会儿,喝口水!”
周桂欣边应答边放下煤球,拍打拍打了双手,在裤子两侧蹭了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夏丹转过身子。
夏丹愣了一下,突然,手里的木棍朝周桂欣一指,“扑哧”一声笑弯了腰。
周桂欣感到莫名其妙,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再看看夏丹,红扑扑的脸蛋蒙上了一层黑黑的煤灰,汗水流过的地方像一条条小溪沟,黑白分明,变成了大花脸,她自己却没有发现,还一个劲地冲着周桂欣傻笑。周桂欣忍不住“呵呵呵”地笑开了。其实,刚才他擦汗的时候也忘记自己手上沾有煤灰,在自己额头和嘴边划出好几条黑爪子印,像戏里的小丑,样子很滑稽,把夏丹给逗乐了。
“哈哈哈。”“呵呵呵。”俩人你笑我,我笑你,操场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声,遍地煤球就像舞台下坐着一群黑压压的观众,一个个仰着头,瞪着眼,看得呆头呆脑的。
休息的时候,俩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坐在操场的主席台角落里,跟大伙一起喝水,聊天。
“喂,我说夏丹,把你光荣的革命史说来听听吧,”一个同学提议。
众人围过来,异口同声,纷纷附和:“是啊,说来听听。”
“真想听?”夏丹卖了个关子,两手往腰上一叉,站在男生中央,像个骄傲的公主。
“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想听!”一个同学指天发誓,其他同学跟着起哄:“你快说,快说呀。”
“嗯,那好,我想想……该从哪说起呢?”又卖一个关子!
“就从你在炮火中诞生说起吧,嘻嘻,”一个调皮的男生提示,后脑勺被彭立军狠狠拍了一巴掌,训斥道:“你小子想听啥?她出生的事自己怎么会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说给你们听,让你们开开眼界!”夏丹接过话题,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起了自己的革命故事。
“我爸爸在战斗中光荣负伤,养伤期间认识了我妈。他俩结婚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妈怀着我快临产了。当时,部队要紧急转移,避开敌人的疯狂追击。爸爸只好将我妈留在一个老乡家里生产。谁知,部队刚走,敌人就进村搜查。我妈被大娘藏在地窖里,生下了我。
“我妈生产后第三天把我托付给了大娘,然后自己追赶部队去了。大娘用小米熬成粥水,一点点喂养我长大。到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找到我,从陕北民歌《山册开花红艳艳》里取了一个‘丹’字,作我的名字,把我送进了延安保育院学文化、学本领。我还记得唱那首儿歌‘天上一颗星,星光放光明,延安保小我的家……,”
“你真是红色的种子,革命的后代呀。”大伙投来钦佩的眼光。
“那当然。”
“哎,哎。你们医学系大一级的怎么就你一个女生来勤工俭学呀?”有同学好奇地询问夏丹。
“渡江战役的时候,我爸爸丢了半条腿,加上身上的旧伤复发,生活不能自理。妈妈要上班,还要照顾爸爸,就把我寄养在姑妈家了。要不,我才不会跟你们混在一起呢!”夏丹鼻子一耸,双手抱在胸前,接着说:“我不想学医,是爸妈逼我学的,他们想要我跟妈妈一样当医生,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天使。”
“那你想学什么?”“是呀,女孩子不做天使,做什么?”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做画家!我喜欢绘画,我想学美术。在延安的时候,叔叔阿姨经常教我们写字,画画,唱戏,我们用树棍写,用石子写,用井水写,能写的东西都用来练习写字。在地上画,在树皮上画,在门板上画,在窑洞的墙上画,能绘画的地方都画上画。我画延安宝塔山,画黄土高坡,画红太阳,画延河水,画庄稼,还画过戏里的白毛女……反正,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是呀,只是什么?快说,快说……”
“只是想画一张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合影,一直没动笔,怕画不好……”夏丹低下头,语气没刚才那么自信了。
“走,走,走,该干活了。一会让辅导员看见我们偷懒就不好了,”彭立军打臟题,催促起来。
于是,各自回到岗位上忙碌起来。“砰砰砰”“嘭嘭嘭”,打煤的打煤,和浆的和浆,翻晒的翻晒。
周桂欣虽然没有跟夏丹搭讪一句话,但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经感觉到夏丹似乎有什么地方跟他是相通的,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