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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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是故乡明(1)

此刻,易平山已经站在馆前了。

灰秃秃的粉自墙面,左右两扇石壁门头上方,盖上去的巨大邮戳似的,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大印,里面填写着端端正正的隶体大字:瓦全旧馆。大约有了年数,日晒雨淋,墨迹剥落,左首下角题了两小字,应该是书者的大名,字迹模糊,依稀能辨得一个“润”字。

人口在右边,左门出。石壁门架,残黄中暗暗泛青,门顶的横隔湿漉漉的,雨水淋落。石门槛滑溜溜的,被踩踏得光洁细润。两扇厚重斑驳的木门朝内开启,游人鱼贯而入。

站在馆前,平山不由就想起了临远的话,他抿了抿嘴唇,觉得有些好笑。临远是这样说的:“给你介绍个女子。”临远的老家在富春江畔,说起话来,仿佛方言里也夹杂了水汽,咝咝的漏风,女子,听起来倒像是“女思”。这样的称谓,比起女人,总让平山觉得隔着时间的距离,仿佛他要介绍的,是生活在五十年前的女人,在水一方一般,那种女人,是画在框里,搁在陈年的红木桌上,拿来看的,没有香水味的,闻不着肉臊气的。

那还是去年的中秋,平山散步珠江边,在黯浊的河畔一边走,一边看月亮。手臂上挂着何晓芬的手,她的手指细长苍自,是真正的自骨精修炼而成的手。何晓芬一边勾着他的手臂,一边说:“嗯,如果你答应在我的新项目里投资十万,我就将你纳人我的两个结婚候选对象之一。”何晓芬一边说,一边朝平山的怀里依偎过去。平山假装抬起头看月亮,鼻子底下,一波浓郁的香水味漾过。

“何晓芬。”他自言自语,是的,眼前这个何晓芬,他认识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他初下海,随公司去加拿大谈一桩生意,何晓芬是他的同乡,他受她的家人所托,到加拿大一所大学里见她一面,给她带点家乡的特产。那时候,何晓芬是个大大咧咧、善于言谈的女孩,还不至于嘴上总是挂着“项目”“投资”等字眼。她学的是商科,女孩子学商科,这样的结果,应该在意料之中,然而,变化之大,真是始料未及。

平山记得在大学旁边的旅店里,因为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肠胃突然出了点状况,那夜,何晓芬留在他身边。后来十五年里,平山总是想到这个问题:一个女人的第一次给了某个男人,这对女人来说,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呢?长期以来,他以为,或多或少应该有点意义。可是,这种意义,在何晓芬身上,居然没找着。后来他俩各自在异地发展。他在广州,在北京,在一家家公司里辗转流徙,然后自己创办公司,从最大规模时的二十人左右,到如今只剩下自己和兼职财务的一个半人,平山觉得这条路走得有些苍凉,就像秋天里看上去渐渐凉薄的月。

平山已经忘了何晓芬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他身边的,她是作为一个海归投资商的形象出现的。她剪着短短的发,嘴唇鲜红,手指削长,指甲晶亮,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渐渐适应、熟悉她的这一陌生形象,平山感觉用了诸多的努力,花费了很久的时间。

但是,看着月亮,就像许多次望着窗外的小树,平山能回忆起来的还是那个雨夜何晓芬将充好的热水袋焐在他肚子上的情景。那时候,何晓芬的头发黑黑的、长长的,笑起来,莹润的脸上有两个酒窝。平山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他是经常被骚扰的单身男贵,身边不缺女人,反而对女人失去了欲望。三更半夜,还会有一些不知道哪里认识的女人,会打电话来,亲热地叫他“哥”,他曾经一度被女人搞得晕头转向,但想起婚姻,依然有一种恐惧。记忆里,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姐姐、姐夫也在婚姻里打了数年冷战。平山从未向女人求过婚,如今他四十六岁了,何晓芬三十八,即使是眼看着行将过气的年龄,他也不愿意现在的何晓芬一边勾着他的手臂,一边跟他说:“你给我十万,我就答应跟你结婚。”如果何晓芬不是用这种口吻跟他谈这样一桩庄重的事,他也许会考虑和何晓芬一起生活。但是,似乎何晓芬自己都忘却了她的过去,她的第一次。她这些年来,和他一样,过着到处练习的日子,当然,他们各自的出发点不同,他为了练习本身,而何晓芬为着她的一个个所谓的新项目。和何晓芬在一起,就意味着,他需要和一个个新项目在一起,从早到夜,从黑发到自发。

他站在珠江边,对着悬在高高的楼顶上空的那个月亮,突然喊了两声:“何晓芬——你在哪里——”何晓芬被他惊了一下,攥起粉拳砸他的肩膀,吃吃地笑了,“叫你逗!”

平山转过头来,看着她,说:“你不是何晓芬。真的,不是。”

临远跟他说:“给你介绍一个女子。”平山只是听着这方言里的“女子”两个字,觉得有些好玩,其他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这个女子干的行当,你恐怕从来没听说过。”临远在那头神神叨叨的,有点媒婆的意思,平山这头正听着,那头临远就乐开了,“她是搞拓印的,专门拓瓦当卖。”

拓瓦当,这算什么行当。平山顿时觉得好玩了。他只知道拓字碑的历来有,而且,向来不属于女人的行当。江南的女人,搞搞刺绣不错,居然也有搞拓印的,而且,拓印瓦当算什么。

年末,平山去了一趟武汉,为公司竞标一桩工程。可是,公司实力不够,没有竞投成功,转道杭州,就在临远的门店里住了下来。临远的字画店开在临街的地下室,两百多平米,层高低,但用来做画室开店,却自有一番风味。那还是十五年前了,那时候,地下室的价钱是房价的一半,当时人们都觉得贵,还不太有人买,临远赚了一点小钱,看着临街的地段,就买了这两百多平米,用作仓库,没想到如今变成寸土寸金的所在。平山这些年,赚到的钱全都重新投到新的项目里,没有留出部分置换成产业,到如今除了在广州有个两居室的小房子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在临远的门店里住着,他自己都觉得实在有些寒碜了。

“这就是她拓印的东西,看看蛮有意思的。”临远指着白壁上挂着的一幅黑框带玻璃的作品。厚厚的制作过的宣纸上印着几种“寿”字凸痕,凸痕中间的白色空地洼陷下去,形成凸凹有致的立体效果。凸痕上的字迹,是石青色,苍凉古拙,拓字之外的空自处,题着一些字句,有的是与拓印相关的诗文,有的是注释的文句,譬如这一幅“寿”字,上下相对的两个瓦当圆印中间,题着数行行草:“长命富贵,用于庙宇,中间为‘寿’,纹理线长,周围镶嵌几字花边,出自晚明,极其珍贵。”落脚处著着:“苔青拓于瓦全旧馆寅冬卯日。”

书法配拓印,这倒是很和谐的独创。平山看着就笑了。不过拓印虽然有趣,但这幅作品,含量更重的是那些个字,看起来倒有些眼熟,这样的一种笔法,着实藏了些风骨在里头。

临远笑而不答。

“‘瓦全旧馆’离这不远,一个半小时车程。是你去看她,还是我打电话将她约过来?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真的。”

平山数日住在临远的店里正觉得无聊,想,有个去处自然也好,就上车离开了杭城,一路来到了这里。

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宅绵延数里,“瓦全旧馆”镶嵌在里头,是临水而筑的两层建筑,前街后水,大门敞开,对着临街的弄堂。前后两进深,门窗外,就是石埠头,一直通到河里去。虽然已是冬天,河水却煞是清碧,很养眼。户户人家之间,隔着粉自的马头墙。依靠着窗户的栏杆,能望到河对面的歇山屋顶。屋顶最高处用瓦片盖成鲫鱼背,两头稍稍翘起,像一枚厚重的元宝;鲫鱼背两边,溜顺的黑瓦层层叠覆,远远望去,屋顶也仿佛荡漾着苍青色的水波似的,与房屋脚下的河水照应。攀着木楼梯,吱吱呀呀地上去,楼上光线暗淡,玻璃镶嵌的木格子小窗,颓旧暗淡,凝重苍凉。

沿河都是柳树、桃树,裸露着光秃秃的枝丫,然皮色已经泛青。埠头石块的罅隙里长出了草,临水的墙根、屋角的白墙上,因为长日来湿雨连天,生出些若有若无的苔鲜,远远看去,青绿水墨画的晕染一般。覆盖在木门和木窗上遮雨的瓦棚,年岁日久,也透出点苍苍的绿意。天空蒙蒙的,只是灰白,更像是水墨画边缘的留白。

馆前三十来平米见方的空地,用青砖侧面朝上斜斜地砌成“人”字条格,苔鲜苍碧,细小的青草在风中微微瑟缩着。平山抬起脚,跟随人群迈过石门槛,里面是四十来平方的厅堂。地面水磨青砖满铺,两边侧壁上下支出宽宽的陈列架,上面摆放各种造型和图案的瓦片,旁边竖着小纸片,用以介绍说明。厅堂中间横列着几个展柜,玻璃罩底下的展箱里,置放着几方雕了字样的青砖和图案凸显的瓦片。其中一件,做成雄鸡报晓的造型,谓之“哺鸡”,是屋顶装饰用的。皇家用龙,百姓则用鸡,鸡在民间的意义有时相当于凤,象征吉祥,自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才能用的装饰,俗语说:屋顶装哺鸡,幸福祥和及。另外,还有一些兽面的筒瓦花边,既用作装饰又可以导引滴水。其中,一组“福禄寿喜”滴水,在临远的字画店里见到过拓片,原来还是清中期的产品。

厅后开辟出一间雅室,两米见宽,对着门,一排冰凌格雕花木窗紧闭。两侧粉墙上,悬挂着几幅拓印小品,用小格木框装裱,一幅卖三十元,和临远店里两三米卖到上万的大幅作品相较,更像是孩童的玩耍之作。

壁角竖着几个木头支架,搁着几盆腊梅、山茱萸、兰花之类的盆景植物。

平山摸出苔青的联系电话,想了想,又放回口袋。时光尚早,离午饭用餐还有个把钟头。平山习惯于疏懒的单身生活,习惯于午后三点才开始一天的社交活动。

按平山的经验,一个女人的作品与本人不一定能挂上钩。譬如广州的美展,只要有闲暇,他都会去光顾,也买一些作品收藏。一次,看到几幅“睡莲”油画小品,用了不同的色调,展现池中莲花瓣朵的光影明灭。景物在光影中,虽然是同样的造型和布局,因为色调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精神,夕阳中的温柔,晨露中的清新,月色中的洁净,秋凉中的萧索。平山闲站着,观摩良久。那时,他刚买了小小的两居室,客厅罗汉床的后墙上,很需要一些点缀,平山颇为中意这四幅小品。再看作者,是三十来岁的学院派女画家,作品获得的国际奖项能列出一长串。平山看了看附着的名片,按照作者的联系电话打过去,希望能砍砍价。对方给了地址,平山赶过去,见了面,才知道是一个男人一般粗模粗样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发,叼着烟卷,牛仔裤,黑棉褂,黄中带黑的沉沉的脸色,粗糙的皮肤。原来是蒙古族,说话中气十足,看人的眼神干净利落,和笔下那种细腻温和的调子完全搭不上。平山顿时就有些后悔这一次的见面,加上价钱讲不下来,四幅小品出价十万,女画家说已经是到底的价钱了。她叼着烟卷,竖着一根食指,让平山到处去打听打听她的名字,值不值这个价。平山想,以后一看到这些画,就会想起这个女人这样一副腔调,那种心旷神怡的美感享受就会荡然无存,所以,终于还是下不了决心买,一路悻悻地回去了。

平山左门跨出,头上就淋了雨。抬头一看,石门横梁下,水滴密密地挤成一排,一颗颗悬成线,“哚”的一声,掉落在阶前的砖洞里,溅起迷蒙的水珠。出得门,绵密的细雨,花针一般从四周包围过来,空气里便弥满了清酸的味道。

平山打算四周先走一走,用过午饭再打电话。虽是景区,可毕竟是乡下地方,僻居于乡下角落里的女人,不见天日,就算有些涵养才华,恐怕也脱不了山乡小家子气。平山是女人堆里混过来的男人,看女人就像香水鉴定专家一样准确到位。但愿不要羞羞答答、黏黏牵牵的半天不愿出来见面,电话里一般就听得出来,如果是这样一副上不了台面的语调,不见也罢。

平山打定主意,撑起一把折柄黑伞,看了看天,就顺着游人队伍的方向,拐到左边小街上。说是小街,其实只是两米光景的青石巷弄。两边沿街都是厚重的木头门板,一户人家只有三米见宽的门面,从窄窄的门钻进去,却有一进、两进、三进的深度。这是此地建筑的特点。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人家,讲究脚踏实地过日子,高墙窄门,深藏不露,有财不泄。站在街上,乍一抬眼看着家家的门面,真看不出哪家富有哪家穷困,有无积财,日子过得如何,一定要走进那扇窄门,甚至穿过一段幽深的长廊,才能知道底细。

可如今,古镇成了风景名胜所在,街巷两边的房屋都出租成了店铺,衣服店、糖饼店、珍珠玉贝首饰店、胭脂香粉店、串烧饮食店,鳞次栉比,一家紧挨着一家,拥挤得没了缝隙。

平山随着人流往前走,两边瞅瞅,看到墙根立着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颜体的三个大字:石瓦弄。朝弄里一望,不到一米宽的巷子悠长悠长,看不到尽头。两边是高高的白墙,仰头一看,只见墙的尽头与天空接壤处,瓦片勾勒出墨痕一般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