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的东边,在向南的小路上,正午的阳光正暖洋洋地照耀着园林中的池台亭阁。散发出阵阵香气的车轮子竞相碌碌奔走,纷纷赶赴赏花盛宴。一路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只是不知等到这般赏叹它的宴席散尽之后,还有哪一种花能够继其芳尘,能够这般让人们狂欢至不知所归了呢。
也许已经有了更好看的,就在那明光宫殿里。或许有几枝新 鲜的花枝儿,已经在皇帝的身边先行开透了。
且先不管这些后顾之忧了罢。在这花儿开得正盛时,且尽兴地饮酒,尽兴地赏花吧。
且不管它杯盘儿狼藉不狼藉,亦不管它黄昏不黄昏了。即便入了夜,也还可以燃烛观赏。就一直到把烛蜡全都点完,才算罢了。
关于这首词,在解读上有一些难点。
首当其冲的,便是至今为止对于所咏的主体是“牡丹”还是“芍药”仍有争议。这两种花无论外表抑或体性都极其相似,且“牡丹”于古时亦有“木芍药”之别称。
但经考据,“牡丹”的可能性犹大些。因为自唐朝起,便始有“倾城赏牡丹”的习俗。
唐·刘禹锡便有《赏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而北宋·邵雍亦有《洛阳春吟》:“须是牡丹花盛发,满城方始乐无涯。”
唐·白居易更有《卖花诗》:“帝城春晓暮,喧喧车马变。共道牡丹时,相随卖花去。”
这些似乎都在说明着只有牡丹花开时,才会有如此轰动全城的赏花宴席及盛况。
而自古更有称牡丹为“花中王后”,以喻宫廷富贵的象征之意。又因其娇贵,才需用低低垂挂的帷帐和华美栏杆悉心呵护。
第二个疑难点,在于“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
从词面上看,无甚疑问。但细细探究了去,若不深解,则不知其言的“日边”为何。这继所咏之花后尘,且能艳丽于宫殿中的,又是何花呢?
“明光宫殿” ,自然是皇宫了,指的是汉时的皇室建筑。而“日边”,却不是指日头边上或者向南的方位,而指的是皇帝身边。古时将皇帝称为“天子”,于是“日边”用以指“天子”的身旁。
那么于皇宫中,会是什么在牡丹将谢之际,可以先近皇上而“匀”呢?
据唐·韩愈《和水部张员外宣政衙赐百官樱桃诗》有云:“汉家旧时明光殿,炎帝还书《本草经》。” 原来词中所指之物竟是樱桃。
意思是说,在牡丹花后,其实并没有花可以继之后尘了。可能还可以同样明艳动人的,就只有明光殿里成熟匀(红)透了的樱桃了。
但可惜那毕竟只是果实,不是花。所以在这里,只是更加强调此后,无花可继其(牡丹)芳尘的意思。
借此可知,易安此时心境的豁然开朗以及备受关爱的无上荣耀。新婚的她,便如同这牡丹花开的倾城盛况般,受尽了优待与青睐。因此,她才会与众人一般热爱起这曾经不被她所喜的稍显娇纵且富贵浓郁的花儿来。
但她又是何等蕙质兰心的女子,她对于世事无常,又是何等的玲珑透彻。即使是身处极盛时,她亦未曾失却过对这般世事洞明的清醒。人往往在得到最美好事物的同时,便会开始担忧着失去。对于心思敏感,情怀细致的易安而言尤甚。所以,她才会有如此忧虑与质疑。
词的尾句,便隐约显露了她对于新婚美好时光的逝去及爱人欣赏之意消褪的担忧。她清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大的美好,再多的宠爱,亦终将会抗拒不了时日的沉寂。它们终究会以寻常姿态,落幕于这平淡时日里头。这,亦终会是一切故事的结局。
那么在这般巨大的爱恋过后,又将会有何种方式来接替她与夫君之间的这番深重情意了呢。或许,再也不会有这般盛大的宠爱了。即使有,亦只是与这般爱意分量相当的“果”(沉淀下来的情感习惯,抑或是延续情感的子女)而已了吧,但那已不再是盛放娇艳的花儿了。
只是这些毕竟还是遥远而虚幻的事。而眼前的宠爱欢喜,却是真实靠近的。所以,她还是抛却了那些在此时稍嫌多余的胡思乱想,只管“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在生的时候,便要如此享用生的欢喜。而不需以生的热闹丰盛,来比较百年之后的清冷恒寂。
那,终只是件寂寞的事。即使,那才是真实不虚的实相。
她是有理由不去理会的。因了彼时巨大的爱,因了彼时同样巨大的被爱。
3.风云乍起
婚后的生活,如此幸福美满。易安不无追思地于《金石后序》中如此述之:“赵李族寒,素贫俭,(明诚)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
在这里,易安描述两人婚后生活时形容之 “赵李族寒,素贫俭”。 可是一个是礼部员外郎的千金,一个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不应生活清贫才是。
再看接下来如此云:“后二年,出仕途,便有饭疏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原来,却是夫君为了“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而致“饭疏衣綀”。
而后又有记载,有人要出售徐熙牡丹图,要钱二十万。易安于记叙文中说,虽然当时明诚贵为公子,但求二十万钱,哪有那么容易得到。于是,便与此珍罕之物失之交臂,夫妇二人每每说起此事都叹惋不已。
由此可见二人的积蓄,大多耗费在了这些价格不菲的珍贵文物上。虽然当时为了收购各种珍稀字画,夫妇二人时时需要节衣缩食。但是却依旧陶醉其中,其乐融融。
因为生活得清简,每月到了初一、十五,明诚都要请假出去。需先将衣服押在当铺里,以此取得五百铜钱,然后再到相国寺购买碑文。
而明诚每外出市内购碑文,必定会捎回易安爱吃的干果蜜饯。回来后,夫妻二人一边分享着干果,一边赏玩所得字画。两人更自谓是“抱朴守真、自得其乐”的葛天氏时代子民。生活虽显清贫,但日子却仍旧过得乐观和美。
由李清照亲自撰写的《金石录后序》,从这新婚欣喜的阶段记载一下子便跳到了屏居青州时候的一段平静时日的描写之中。
乍看之下,似乎他们的日子便是这般由新婚的甜蜜,一直延续至后来的平静安和的。但其实细究之下,却不尽其然。他们之间,并没有表面看似的这般平静无伤。
《金石录后序》,可以说是李清照浓缩了自己一生经历的一部微型自传体。人的本能,是自我保护,她亦然。有些丑陋的回忆,曾经深深地伤透了她。因而,她不想再在回忆的时候触及,让自己再痛一回。
于是,就这样对那些过往一字不提。仿佛那些伤害,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仿佛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伤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切,都类似完美。
然而,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伤痛却在她流落下来的长长短短的词句中,被后人悉心地梳理透析了出来。那些掩埋千年的秘密以及被她视为禁忌的隐秘话题,亦开始现露人前。
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这些秘密让后人得知,又或许她会因此感到欣慰,至少她藏在字里行间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情意,有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事实上,在易安婚后仅一年,阴影就开始笼罩到甜蜜温馨的日子里头。
崇宁元年壬午(1102年),这一年的北宋政局,可谓地覆天翻。
元祐党人的保护神向太后崩。随后,政权移交到了宋徽宗手中。
这任北宋历史上最荒淫的皇帝,册封了蔡京为翰林学士,后又封右相。这一举动,迅速启动了宋王朝的亡国之旅。
至五月,籍记元祐党人“已死者一律削官,生者一概贬窜。”
至七月,又诏元祐党人不得在京任职。
而李格非,位于被遣十七人中第六,被罢为京东提刑,被迫遣离京城。
九月,经蔡京调唆,皇帝不仅下令焚元祐法,还御书了“党人碑”,端立于朝廷端礼门前,并令永不得翻案。
就在李格非等人纷纷被贬或罢官之际,赵挺之却优哉游哉地自试吏部尚书迁任至中大夫。他得意地看着这群昔日政敌失权丢职,对身陷其中的李格非也只是冷眼相观。
而得信的李清照则大惊失色,急忙上诗翁舅(公爹)赵挺之,恳求其营救父亲。全诗今已失传,只有在后人的零星记载以及评论里得知,诗句写得殷切诚恳,令人动容。
据张琰于《洛阳名园记·序》中追叙之:“文叔在元祐官太学,建中靖国用邪党,窜党人。女适赵相挺之子,亦能诗,上赵相救其父云‘何况人间父子情!’识者哀之。”
如此让“识者哀之”的一封求助信,却没能够打动赵挺之。李清照心伤欲绝,不明为何此人会心硬至此。
至崇宁二年癸未(1103年)四月,宋徽宗下诏销毁司马光、吕公著等绘像。然后,又令销毁刊行《唐鑑》以及苏轼三兄弟、秦观,黄庭坚等文集。
到九月,又令天下监司吏厅,各立元祐奸党碑。并诏王珪、章惇别为一籍,如元祐党。不久,又诏重定元祐、元符党人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刻石朝堂。
后蔡京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加添了所书的党人姓名,并诏颁之州县,下令皆要刻石。似乎势要将以往政敌“斩草除根,不遗生路”。
此时的李清照更是心急如焚,又再次上书翁舅,请求他救自己的父亲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正于此乱世中如鱼得水节节高升的赵挺之,对她一而再的请求只是搁置一旁不屑一顾。
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下便有对此事的记叙:“李氏,格非之女,先嫁赵明诚,有才藻名。其舅正夫(赵挺之)相徽宗朝,李氏尝献诗曰:‘炙手可热心可寒。’”
从 “何况人间父子情” 的殷切请求,到后面 “炙手可热心可寒” 的心寒意冷,可见李清照对于赵挺之冷硬心肠的痛心失望。
而纵观官场形势,赵挺之当然不会对李格非施与予援手。因据《宋史·赵挺之传》: “徽宗立,为礼部侍郎……曾布以使事联职,知禁中密指,谕使建议绍述,于是挺之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
还有《续资治通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书记载,证实确定“元祐奸党”名单的衮衮诸公中,就有御史中丞赵挺之!
如此“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 ,而且亲自参与确定“元祐奸党”名单的赵挺之,怎么可能还会对被列入名单的李格非施予救援之手呢,那不等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于是,心灰意冷的李清照,已经对赵挺之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只能够日日以泪洗脸,祈求苍天保佑父亲平安。
在这期间,她更有哀伤之作: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 》
这株红梅,犹犹疑疑了多时,终于在今日鼓足了劲骤然开放了。晶莹如玉的花苞,刹那间碎裂般被撑绽了开来,微探出头的花尖儿,红润光洁得格外艳丽。
伸手探寻着向南边的枝条,看看它是否都开匀了。花儿呀,我竟不知你在这苞叶里凝香静待了多少时候。我只能看得见,你层层叠叠的包裹与自我保护。那里面,究竟包含了几多充盈未诉的情意呀。
你若是问我为何如此憔悴伤怀,问我为何总是倚在窗下不语。为何要如此愁苦悲伤得连栏杆都懒得去靠倚,又为何要让这般郁闷而损折了身心面容。
梅呀梅,我想我亦是无从回答你的。我的答案,就如同你未能开全的花苞子一般,还不能得知前景如何。
不如来斟一杯,庆祝一下你今天的开放吧。感激你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下,还能让我看见这般难得的美丽。
若是你也同意梅下小饮,那就快来吧。今天若不及时行乐尽兴,到了明日未准就会有疾风来临了。
这是一首蕴藉深藏的词。易安所有的欲言还休,都终于最 后一句:“未必明朝风不起。”
这场风,不仅指自然界的现象,还有喻意人间的风波之意,在这里一语双关。既有喻意对自己未知命运的担扰,亦有讽讥彼时得势的赵挺之:且先别如此意得志满,也许你的荣华亦将不久矣。
在这首伤意重重的词中,清照借着咏梅,将梅当作自己的知心人来进行了形象如对话般的描述。并用隐喻的方式,来暗暗倾诉了这一场愁苦难当又不知如何解决的棘手事件。
她将这番对话,描述成梅与人相互之间的一场倾诉。它(梅)关切地询问,(我)无语地回答。(它)初开的新艳,(我)闷闭的的愁苦。形象鲜明,语境丰富,俨然一幕鲜活的小场景。
其实,这不过是词人自己与自己对手的一场独角戏,梅只是一个布景。然而,她却偏要借位将梅刻意烘托出来,让人误以为梅是主角。借由这般委婉而深意蕴藏的叙述,既表达了她对于父亲身陷“元祐门”的焦虑以及自己无力营救的伤心,又寄予了她对于自身是否亦会受党争牵连,即将朝不保夕的担扰与身世慨叹。
这般构思、立意及布局,巧妙而富有深意。既可以用梅来当主体寄托情意,又可以避免了主观意识的出现,可谓是别具匠心。
而她于此中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理由。
此后不久,宋徽宗又颁了一道诏禁:“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 并且重下禁令,诏元祐党人子弟不得居京。
而于《宋史》卷三百五十一,《列传》第一百一十有如此记叙: “……赵挺之为小官,薄有才具,熙宁新法之行,迎合用事,元祐更化,宜为诸贤鄙弃。
至于绍圣,首倡绍述之谋,牴排正人,靡所不至。其论蔡京,不过为攘夺权宠之计……”
据以上史实记载,赵挺之“首陈绍述” ,即首先向皇帝提出“宗室不得与元祐党子女为婚姻”的建议。既然是由他首先主动提出此议,自然,他也就会不遗余力地坚决执行了。
但此诏令上,又明确阐明: “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 然而事实却是,赵挺之煞有介事地将自己的儿媳李清照遣请回了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