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良辰美景奈何天
1.待嫁心情
如果说待字闺中的少女多是一些无情无绪的惜花伤秋,那么,待嫁女子的心情则是无缘无故的感心触情了。
于李清照而言,曾经那个只于梦里出现的人,那个牵动她所有思情的寄托对象,终于出现了,而且还即将与她携手共度此生。于是,她心内千丝万缕的细致感觉全都因他而牵引了出来。
由此前初知提亲的慌乱,到未知能否结亲的不安,再到后来知晓亲事已定的雀跃。少女纤柔纯真的心儿,可谓经历了百绕千缠的巨大起伏。
她揣着这些复杂的心情与满满的期许,静候着出嫁的日子。而慢慢地,原先的雀跃便因了等待而煎熬成了另一种感怀。
正所谓与意中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对于这样一个满怀才情的女子而言,她的心思比他人细致丰富得多。她在等待里觉得时日变得无比的漫长,尤其于细雨缠绵的春季,更觉难熬。想见又还未能见的那个人啊,你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可也会如我般,如此满心期盼地想念。
在这样的感怀中,她一连作了多首同名词,以抒发这股无处言说的闲愁伤意。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 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
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独自斟饮,心内情绪万千,无从排遣。自浅睡中悠悠醒转,又斟了一杯酒,只是看着,却不喝。
这酒盛在窄高的杯里,显得琥珀色这般浓烈,这般好看。仿佛光是这样看着,就要醉了。情思朦胧,心意恍惚。窗外的风里带来了远处稀稀疏疏的晚钟声,直打得人的心里空落落的。
傍晚时候点上的瑞脑香现已烧尽了,只有淡淡的香气残余在空中,仿佛那梦里隐约暗淡的人影儿。香消了,将梦境也生生打断了,彼此都找不到清楚的形迹。
头顶上辟寒金做成的贵重钗饰,跟这番精心梳就的好看发髻,也都乱乱散散的了。罢,罢了。这般用心妆扮,他也是见不着的,就让它乱了吧。
这面前静静融滴的红烛啊,要到何时才可亮在与他执手相看的时刻呢。唉,只这般傻傻地发着呆,心里更觉空虚了。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但所“悦”之人却不在身旁,于是再多的良辰美景,再好的美酒瑞香,再好看的钗饰发型,都只能是徒费了这番心思功夫,叫人如何不感伤呢。
“举杯销愁,愁更愁”,她本想着以酒来消这般相思之愁,却没想到只让这愁越生越多了。
待嫁的心情,是如此喜悦又烦恼。此时心绪的凌乱,最是灵感容易生发之时。她在无法排解的思愁中,写下了更多此时的心声:
淡荡春光寒食天 ,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
有学者对这首词作时间有疑问,还有人一度将此作定于南渡后所作。原因是词中的“江梅”“海燕”皆为江南才有之物。
据前人所记叙,在当时的宋朝,因北地天气太冷,梅树基本无法存活。因此在北方罕有梅树,因而有“北人不识梅”的现象。后易安到了江府,见得江南有生于水边的梅树,遂心生欢喜,将一株良种梅移植到了自己的庭院中。
再后来,她的词作中便多以咏梅或以梅作主喻体呈现。其咏梅作,几近占了现存《漱玉集》的五分之一以上,足以见得她爱梅的程度。
但此作中无论“斗草”抑或“秋千”都属少年时的玩物,而南渡后易安多与夫君研究金石,况且二人还有过一段心生间隙的时间,当是无心再作此儿时之玩事。
再有,词作中的“海燕”“江梅”不一定是非得眼中所见之物。其时易安居河北,而京洛中有腊梅,如若她为了将之对应为“海燕”的相照语,从而使用了南方的“江梅”以此来填词亦是有可能。而最有可能的是,因未婚夫赵明诚少年时经常四处去寻访金石碑刻,也许那一年他正好于江南游历,所以引致清照以江南风物来填词以诉衷肠。
又一年春将尽了,清明将近。寒食季节,窗外春光柔淡。案上玉炉里的沉香又将燃尽了,袅袅地缠绕着余烟。
从一场隐约而惆怅的梦中醒转过来,发饰散落,额间贴的花钿也掉落进了山形枕子间去。最近总是这般的无心无绪,可是为了什么而这般失了魂魄呵。
渡海而来的燕子还未曾回到南方去,这里的人们就已经玩起了斗百草的游戏了。那南方的江梅,此时亦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了吧。想来,连那诗词中描述的柔如心绪般的柳树,也已经长出了絮毛儿,此时必定在春雨里缠绵飘飞了。
转眼间又是黄昏了,还记得那一天你我相遇的庭院里,那个惹人玩兴的秋千吗?它此时也湿在了雨里了,如同我被打湿的这番心事。
那些少女纤弱而敏感的心事,因了春天的惹人天气而更为显明。她是多么想见到她的未来郎君啊。她心心念念着他,她渴望见到他,靠近他。她对他,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以及期盼。
但是,她却只能够如此单方地思念着。她不能得知对方的心意,是否如她一般热烈。于是, 在这般等待里,她越来越感觉衣食无味。对所有从前喜欢的玩事,都失去了兴致,对以往着意的身边事物都再提不起精神来。
“想你时,你在天边”。这是世间,最折磨人心的事情。
在《牡丹亭》“游园惊梦”中,杜丽娘因读了《诗经·关睢》章而心有所触,遂携丫环游园感春寻春。游毕花园回来后,便于梦中见得一书生柳梦梅前来求爱,然后两人于牡丹亭中幽会相爱。梦醒后,她不知梦中人是谁,又不得相见,于是惆怅忧伤不已。遂至茶饭不思,一愁不起,直至丢了卿卿性命,失了香魄芳魂。
未曾谋面仅属虚无飘渺的一个人,尚且如此让人失魂。更何况,赵明诚这样一个实实在在存在而且真真切切要娶己之人呢。
古时女子,皆是易惹相思,又不禁相思的。对着虚幻犹可以如斯伤怀,而像这般相互有意却不得相见,可真真是将两个玲珑人儿给折煞了愁肠。
即使是一代才女,也无法幸免于情爱之苦。所以,才在相思无门时,一而再地如此抒伤惜叹。
2.初婚的美好
好在这般伤感心情,随着出嫁日子的移近而得以了减轻。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辛巳(1101年),即易安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当时二十一岁的赵明诚。彼时的明诚,还在太学院里做学生。
这一年,也是个有大变动的年。
向太后崩,章惇由丞相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
黄庭坚改知舒州,后又乞知太平州,留荆南待命。
是年七月,苏轼卒于常州,时年六十六岁。
年末,陈师道卒于秘书省(便是因为不肯着赵家衣,而致受冻身亡),时年四十九岁。
而晁补之应召还朝,任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兼国史编修、实录检讨官。
那些,都是政治上的事情。
对于易安以及明诚而言,这一年,却是最最幸福美满的一年了。经过了订婚成婚,以及婚礼上种种繁文缛节的礼数之后,他们终于得以结为了一对恩爱伉俪。
婚后的生活,符合易安之前所想。夫君俊秀有才,温文尔雅。最令她感到欢欣的是,二人异常情投意合兴趣相仿。
夫君虽然生于官宦之家,却无沾染丝毫纨袴子弟的不良习气,也不喜官场争斗,反而对金石以及诗词大有兴致。他平日里总是以收集研究金石字画为爱好,而且品味极为不俗,这让李清照极为欣赏。
而赵明诚对于李清照的爱恋,自不必言。她是他早已中意的心上人了,如今佳人在怀又与自己心意相通,自然喜上眉梢。如此琴瑟和谐的一对,如同泡在了蜜汁里,悠然地享受着上天赐予的美好缘分的恩泽。
这般幸福的时光,被易安甜蜜地记在了笔下。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
旧时,每当春季百花烂漫之时,街上总有卖花人担着各色鲜花四下叫卖。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便有记叙此番情形: “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
又有蒋捷的《昭君怨·卖花人》: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里丫环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杏花?”
易安这首小词,则自辟途径描述了此番花季情景。字里行间,都可见得她清丽语言及白描手法的独特表现形式。
婚后的幸福,让易安如同跌入了蜜罐子。你看,她在席间与夫君读书赏字,笑得多甜美。忽听得外间的卖花人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喊:“卖花哩,卖花哩,卖一枝春花衬小姐美貌哩。”
于是,夫君便遣人买了一束好看的花儿来,献给了新婚的娇妻。看,那朵新鲜花儿的瓣叶上,犹带着润泽的水珠儿呢。仿佛早上朝霞的绯红颜色、露水的清新痕迹,都蕴含在了那里。
这花儿可真美啊,还真怕自己被比下去了。她接过郎君手中 的一番心意,却佯装不解风情。遂逗趣道,人家可是要卖给大家小姐们的,这花儿新鲜娇嫩,怕是奴家不及这花儿好看了。
夫君憨厚,见一番心意竟遭如此误解,忙拙笨地要作解释。她不由笑得花枝乱颤,遂将一枝开得正艳的花儿斜簪进了优雅的云鬓间,娇嗔地要他来作比较,究竟是花好看还是人更好看呢。
这一幕情形,无论怎样解读,都让人觉得甜蜜幸福异常。
李清照的才情众所周知,那么她的样貌又是如何呢?无论在古籍抑或现代的易安研究集中,似乎都对此无甚在意。即使有后世流传的所谓“易安小照”,但又无从证明是否属实。
在宋时,大家闺秀出入市井的机会是极少的。除非因为美得惊心动魄而传至外间,否则闺阁女子的容颜也就不怎么为外人所知。又则大家一直困于一种“才女与美女不挂钩”的惯常思维,也就很自然地忽略这位大才女的外在了。
但李清照的美貌,却是实实在在可从史实中找到一点线索的——在《宋史·李格非传》中,说到她的父亲李格非“俊警异甚”。即是说,她的父亲,长相非常英俊正气。
从遗传学的科学角度来说,女儿多数长得像父亲。虽然至今不能够得知易安生母外相如何,但是身为礼部员外郎家的千金,想必相貌气质也定会不俗。
如此综合来看,李清照反倒不像后人画像中的那般平凡清淡,想必样子也是极好看的。
正是因了她对自己的相貌有着十足的自信,所以并不怕与自然界中最娇艳清新的花儿相比较,这多多少少亦从侧面得知了此时她备受宠爱。
这梦幻般的美好时日啊,任是用多少言语字节都是无法诉得尽的。她便频频以词句记录下这般美好,以释心中欢喜:
绣面 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 》
装点着花片的秀脸莞尔一笑,如同美丽的芙蓉婷婷地绽放了开来。头上斜插的宝鸭簪,也像是要真的飞跃起来一般,衬得这盈盈笑脸明媚动人。
就在这低眉浅笑的眼波流转间,便将心底的小小秘密不动声色地泄露了,不知他是否能够猜着我此时的心意了呢?
这般于脸上欲盖弥彰地掩饰着心事,深信是会愈加添了几分深情韵味了。这番情话,可是要如何开口说与他听呢。瞧他也还未知回应我的心意呢。
待我回去写封小信给他,嗔怪他的不解风情才是。对了,还要约他于月斜之际,到花影重荫处来。也不告知他要来干什么,便是要让他猜度一下我的心意。
看这般小性子,也只有身陷热恋抑或蜜月期的伴侣们才会相 互使之了。其中“月移花影约重来”句,想必是出自于唐·元稹《莺莺传》(即《会真记》)中,崔莺莺寄张生的《明月三五夜》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此为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句,亦算是定情句。
虽然在当时《会真记》被划为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淫词艳曲”,但在藏书丰富的李府或者赵府书阁内,当少不得有之,或许还更是众才子佳人们想方设法取之私藏的“秘本”。
宋·王安石也有《夜直》诗:“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由此说明,“月移花影”这类字眼,当属广泛运用之词。因而,易安在此处使用实属常理。
这般羡煞众生的良辰美景,即使用再重的浓墨,再多的言语,也还是诉不尽的。易安与明诚,便是如此沉浸在两人的欢喜世界里,尽享爱情的醇美。
正所谓“爱屋及乌”,因了新婚的甜美,易安眼中的世界也一并变得美好起来。天空里亦不再有此前的愁云冷月,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太平盛况。
于是在这年的清明,她便有一首少见的描述太平盛世繁荣景象的《庆清朝》:
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
——《庆清朝·禁幄低张 》
避风的帷帐严密地低垂围挡着,边上还有精巧的朱栏细细地防护。便是在这样的宠爱呵护之中,在这群花将尽数凋谢的时节,它灿灿然地开放了,独占了这般将尽的春日好时光。
它,不管是以素雅容貌,恬静姿态淡然伫立;还是以柔美体相,婀娜身姿显现其天生丽质,都不损原本自然纯真的颜色。若是等到群花都开尽过后,又或者经过了一番风洗露润,它则更像是晨起初上新妆的美人儿了。
这般的娇艳动人,可是叫春风嫉妒,让明月为之绽放笑颜。怕是连太阳也都因了眷恋这番惊艳而不舍离去,所以才使得白昼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