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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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事(1)

一、佳人北方初长成

宋神宗元丰七年甲子,公元1084年。

也许是一个春末,乍暖还寒的时节。一声婴啼惊破北宋长空,叩醒了明水小镇长久的静寂。

一个小小的婴儿,带着对人世的未知懵懂呱呱来到人世。对于身处的一切,充满着惶然的新奇。

彼时身为郓州教授的李格非,并不能得知这个小小女娃此后人生历经的曲折流离。他未能得知她此后会有令世人瞩目的奇文佳句流芳千古,亦未能得知她会成长为与李后主齐名的一代词宗,他更无法想象在近千年以后,这个孩儿的姓名会在域外被赋予于另一星球之上,史无前例。

他只是如同所有初为人父的男子一般,怜惜这个上天赐予他的稚幼生命。

这个小小婴儿,她亦未能得知自己此后传奇动荡的一生。她只是用自身所有能够知觉的能力来感受这初至的世间,陌生而茫然。

热闹欢庆的李府书房内,喜得千金的李格非正挥毫为新生女儿择名。提笔落墨间,一代旷世才女的传奇一生便由此徐徐 展开。

她,便是后来让整个南北宋都为之惊艳的一代婉约词宗——李清照。

李清照,一个清新温婉的名字,一个惊动世人的名字。一个让人读着便生起莫名清愁的名字。

是年,夏大举攻宋。

冬十二月,司马光完成巨著《资治通鉴》。

似乎这一切,都在隐隐昭示着这个小小婴儿传奇而动荡的一生。

易安出生后不久,生母便与世长辞。母亲李王氏生平不详,只知善文章。

在易安周岁时,父亲远赴京师补任太学录。她就这样被孤单地留在明水镇,在伯父伯母的照看下,一天天长大。

门前的长草岁岁枯荣,梁间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春花秋月的流转间,小小的孩儿慢慢地长成。

时至七八岁,父亲因专心著述,文名渐显,遂被升任为太学正,得赐屋舍 。直至此时,她才得以来京与父亲一同生活。

当是居住京师的期间,她认识了父亲的挚交——前辈晁补之(其时晁补之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而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因而开始了跟随之学诗的生涯。而晁,更是时常向人称赞她的诗句及才华。

而后不久,父亲续娶了名门之后王氏,亦即是《宋史·李格非传》里所曰那位: “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

与双亲一同生活的少女易安,眼前的世界才真正地生动丰富起来。因了双亲的才学熏陶,小易安得到了最好的言传身教。她并不如同其它闺阁小姐般热衷女红针织之事,反而最喜流连于父亲大大的藏书阁中。

父亲供职太学院,自然藏书丰富。小小的她便得以在这里大量地阅览前人著作,接受知识的浸染。她天性灵慧,接受与理解能力超乎常人。年纪尚轻便几乎饱览了父亲的所有藏书,同龄男子都无人可及。

随着时日渐进,她的才情开始显山露水。研文习诗谈曲论词,她每有新颖独到观点;品史实人物又豪迈大气,且多有令人称奇之论述。她亦开始尝试创作,于驾驭诗词格律方面已可深入浅出形意自如,诗词习作,都颇得父亲好评。

据闻在她少年时,与李格非同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曾就著名的《大唐中兴颂》这道碑写了一首诗感叹 。

此诗后来曲折传入深阁绣户,被小易安听得。她灵感一动,便提笔与之对和。

于是,便有了被称为“奇气横溢”的两首长诗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问世。在诗句中,她吊古讽今,并主张汲取唐王朝天宝之乱的历史教训,以诫劝后世。其博通的史识以及出众的典故运用,在这两首诗中崭露头角。

此二诗一出,便让外间文人为之躁动不已,纷纷感叹“李家有女堪传业”。

而王灼于《碧鸡漫志》卷二更称其:“自少年起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

在这里的“前辈”,当指的是其恩师晁补之。因晁与李家有通谊之情,且又是清照的恩师,时常指导小易安习文作诗。

易安的一生中,诗文甚少。却在这为数不多的诗文中,表现出了不同于一般封建社会女子的开阔的思想境界。同时,也初现了她强烈的爱国情怀及铮然气节。

她有此气度,当与其父李格非的人格才学熏陶不无关系。

据宋·韩淲《涧泉日记》中载,宋人尹少稷对李格非极其赞赏:“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之后,一人而已,” 如此盛赞,可见其父之文的影响之深远。

南宋·刘克庄于《后村诗话中》亦称其:“文高雅条畅有义味,在晁秦之上。”

而更有甚者,于其文中列举格非所引之语,来加倍表明对他文风的慨叹。如宋·彭乘于《墨客挥犀》中便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公《出师表》、李令白《陈情表》、陶渊明《归来引》,沛然如肺肝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盖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

李格非不仅于文中如此正气诚然,于生活中的为人处事亦时时秉承着公正清廉的品性。

据《宋史·李格非传》中有曰: “李格非,字文叔,济南人。其幼时,俊警异甚。有司方以诗赋取士,格非独用意经学,著《礼记说》至数十万言。遂登进士第。调冀州司户参军,试学官,为郓州教授。郡守以其贫,欲使兼他官,谢不可。……”

在这里说的是,李格非自幼聪异,后以文章见官,得职郓州教授。郡守因见其清贫,要给他另兼一职做家补。他却以需专心任职务众而谢绝了此番好意,由此可见其清廉为人、宁贫不屈的秉性。

《宋史》中更记有其不畏强权,宁得罪当朝权贵亦至死捍卫正义之事: “……入补太学,再转博士,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尝著《洛阳名园记》,谓‘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其后洛阳陷于金,经以为知言。绍圣立局编元祐章奏,以为检讨,不就,戾执政意,通判广信军……”

后又载有其惩恶扬善的事迹:“……有道士说人祸福或中,出必乘车,俗信惑。格非遇之途,叱左右取车中道士来,穷治其奸,杖而出诸境……” 说的是有道士用虚幻词语测人祸福,偶有侥幸或中,以此骗取良民钱财。此道士出必乘车,荒淫铺张,偏良民们对其迷信不已。某日李格非于途中遇着了那道士,于是叱左右侍卫去取车中道士前来,只以巧计便试出了道士之把戏。那道士行径败露,十分狼狈。李格非遂以杖逐其出境。

有此正气凛然之父的言传身教,少女易安受益匪浅,其是非忠奸观渐得以培养而成,更为以后长长的一生,打下了厚实的端庄底子。

生为女儿之身,并且于那样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 能够识字作诗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况且已成名若此,得赞若此。

然而,这不过是易安传奇一生里的小小起笔。

彼时的她静静坐于似水华年里,观望外间的朝霞落日花开花谢。天性里的敏慧与善感,让她对这些尘世里的无常变幻有着细致清楚的感知与体验。

这些饱满而丰沛的经验,在后来为她成就了一首又一首的佳作。

二、小荷才露尖尖角

1.早熟的忧伤

元符元年戊寅(1098年)春,李家有女初长成。清照15岁,经过了及笄礼,自一个天真孩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她天性里忧伤的因子,如同茧成破蛹的蝶儿,渐渐有所显露。

这一日,她惹了伤寒,恹恹地缠绵病榻,心下不胜烦扰。于是絮絮地想起一些似有还无的心事来,更觉忧伤。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

——《诗·春残》

这一段一段的时日重复地行进着,一年春又将尽了。窗外缠绵着微凉的春寒,提醒着春天的余息。

病得恍恍惚惚。头昏沉得紧,明明拆了钗簪,头上仍觉着重如沉石。浑身上下无一舒坦之处,软绵绵的一丝气力也没有。

想着平日镜中的端庄发饰,现今却是连梳一寸发丝的心意也没有了,只白白辜负了这一季的大好春光。赏春的心意,也被这场不大不小的病搅扰得不完整了。

也不知道睡着没有,似梦又似醒。意识模糊间,又看见自己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曾经住过的屋子。

那般熟悉明媚的情景,那般清冽寂静的时光。那远隔了山水的故地,在自己的心心念念里,早缩成了心上的一条短纹。时时忆及,时时痛觉。

这梁间的燕子却扰人心思,生生打断了主人的念想。它们终日喳喳呢喃,不胜烦扰。然而有时,却又幸得它们的安在。这般的热闹嘈杂,反可安慰了此时心间无所寄放的莫名寥落。

正这般絮絮地想着,一阵微风拂入帘来,带进门外院里初绽蔷薇的鲜嫩馨香。香气铺了满帘,细细地灌过帘隙带至床前,稍慰了这番无常心绪。

李清照身世明晰。后世记载中,从其出生至逝世,皆得已详细记载。然而易安词,却往往没有其身世来得明晰清楚,尤其系年以及背景。比如这首春残诗。

对此诗最大的争议,便是来自于其所作之年份。至今有两说。

一说,是作于绍兴二年(1132年)。易安南渡后,于病中思念远方被侵略的家乡时所作。持此说法者,以此揣测其诗中“思乡”又暗悼其夫赵明诚,此时距明诚逝世(逝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已有数年。而“发长”,则隐喻了其后改嫁所遇非人的不幸,以此嘲讽自己发长识短,以致得此遭遇的自责之意。

与此意象相合的,便有欧阳修的一首词意哀绝之作《蝶恋花》:

欲过清明烟雨细。小槛临窗,点点残花坠。 梁燕语多惊晓睡,银屏一半堆香被。

新风风光如旧风,所恨征轮,渐渐迢递。 纵有远情难写寄,保妨解有相思泪。

——《蝶恋花》

二说,则是作于其少年时。大约为元符元年,易安15岁。因这首诗用语纤丽清新,属前期之风,与其流落江南后词作中所表达的悲怆凄苦并不契合。于是,理应将之归为少时的闺怨之作。

与其风格相似的,则有唐·高骈《山亭夏日·记时》: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山亭夏日·记时》

一词一诗,寓意天渊之别。一首写离恨,一首述闲情。两种版本说法各执其词,因此让人更觉此诗背景的扑朔迷离。

但细细看去,于诗的最后还能够用“蔷薇风细一帘香”如此轻盈意象之句来结语,应当不属后期之作。

据清·陆昶于《历朝名媛涛词》卷七中所述: “清照诗不甚佳,而善于词,隽雅可诵。即如《春残》绝句“蔷薇风细一帘香”,甚工致,却是词语也。”

易安诗作甚少,但诸如《乌江》、《题八咏楼》等后期诗作,皆大气磅礴寓意深远,无不为人所拍掌称叹。而此首诗却完全不似后期作品的风格,理应为少年时所作,因而稍显青涩,不能与后期之诗作相提并论。

又有记载,易安于少年时随父作诗,因而结识前辈晁补之。后结为忘年交,“学语三十年”当由此始。而此首诗意尚浅清,当是易安少年初学诗时的练笔之作,作于令其声名鹊起的词作之前,及笄之后。

因据《礼内则》中曰: “女子十年不出……十有五年而笄。” 而其诗中“病里梳头恨发长”,当指及笄之后少女便需梳起发髻。而少女清照因了生病,便对此举生起烦恼来。

但若据此说,又有一疑问:彼时年纪尚轻的小易安,缘何会于诗的上阙描述得如此孤苦无奈呢?这也许与她的身世有关。

易安自幼丧母,少时父亲又远行做官。留她独自一人于原籍与自己的伯父伯母生活,即使与其它小姐一般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可终究心里是有那样一份不可排解的孤单吧。

虽然后来终于得以来京与父相聚,但父亲终究是男子,并未懂得这小小女子渐长成的心思。

再后来,王氏来家。虽亦是一温婉柔善女子,可是已长至七八岁的孩子心内,想必已是有了些计较。

除却少时未有记忆,至少有六七年的光阴里头她是缺失了父母之爱的。那般需要呵护珍怜的稚弱时间,所念的至亲都不在身旁。无论如何,都会在孩子幼小的心间留下伤痕。

即使后来王氏待她再如何视同己出,亦始终无法与生母一般亲密无间。再者,王氏后来有了一子(即李清照之弟李迒)。易安因见父亲与之嬉戏的温馨画面,难免会对照自己孤单的童年。

在生命的最初,她便触到了那些身世的创伤。于是在年年岁岁的成长间,她这些深深浅浅的哀愁便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及笄礼后,旧时的幼童也已长成了芳华正盛的少女,懵懂年华里也许亦对未来生活有过偷偷的幻想,然而一切仍是迷茫虚幻,顿又觉自身前路未明,因而难免惹上些许幽怨。

正值春末夏初的变换季节。偶感疾,于床上如此絮絮想着,牵扯出了心内埋伏的隐约旧事,便觉黯然有失。

走笔至此,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位绝世才女,那便是曹公笔下的林黛玉。黛玉亦自幼丧母,但她比易安幸运得多。她得以与父亲生活在一处,直至长成娉婷小女,才离家去往荣国府。

她在贾家时,深得贾母厚爱,又得姊妹姑婶怜惜,丫环婆子敬重有加,更兼得宝玉满心深情相待。纵是如此,她仍是会时时感叹身世凄凉,常独自思伤饮泣。

易安当然未至如此柔弱。她将这所有的忧愁感伤,都放得很深很远。还在少年时,她便已经学会将心事藏敛于字节方寸之间,婉转缠绵不为人知。

2.“易安体”初露端倪

在许多的赏析描述中,似乎一直将李清照的前半生列为无忧无虑,且享尽富贵荣华的一段时日。其实不然,她生于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里。

政局的变动,君主的更易,时刻与百姓民生紧密联系着。对此易安深有体会,所以才会有后来大气豪放的诗作文笔。

于她少时,便已经有过因这种变动带来的不安体验。

元佑末年,宋太皇太后高氏驾崩,由幼帝哲宗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