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指的是我居住了多年的这套单身公寓,它里面的东西从某一刻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这不是房子本身每时每刻都进行的那种变化。比如说:天花板由于年久失修而逐渐脱落,墙壁变得灰暗,浇铸在里面的钢筋一天天变得锈蚀。不,不是这样的变化,我是说,房子里面的东西从表面看起来有被动过或被使用过的痕迹。不过它出自于一双陌生的手。
我观察了好久,我相信这一点。
之所以这样认为,并不是说我过于敏感、善于扑风捉影;实在是因为它来源于我的直觉、挺真切的直觉:我的房子在我不在的那些时候,被人偷偷地用过了。
那次因为工作的需要,我出了一趟公差,也就四五天的样子,没觉得多么疲惫,倒是胡须长了一大把。下了公共汽车,我径直向“家”里走去。所说的家,在西城区靠近某一个菜市场的边上。一路上,我勾着头,步子迈得挺快。作为一个单身汉,我历来对购物兴趣不大,同样对繁华的市区也不愿作过多的浏览。
一切都挺平常,生活总是沿着某种固定不变的轨道在运行。
打开门,走进去,旅途的劳累一瞬间消失了许多。我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看到了经常看到、并经常使用的东西。我放松下来,同时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
一个人只要回到他最熟悉的生活氛围中,他才感到惬意。说到底人也是与他独有的生活环境相适应的。小到一处居所,大到一个城市或是一个社会,道理都是一样的。
某一瞬间,我看到,房子里的这些式样古朴的家具化作同等大小的动物,十分友善地凝视着我,使我感到惬意。于是我感叹道: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生活就是由这些毫不起眼的被我们经常忽略了的最平常的东西构成。当然啦,这还包括自己熟悉的那种气味,那种习以为常的色彩等等。我自言自语着,体验到只有在自己的房子里才会感到的那种舒适与熨贴。这类似于某一只胆怯的动物,只有来到它的某个藏身的所在,方才感到安全。当然啦,对我来说,呆在自己的房子里不仅感到熨贴,同时思想的自由度也变得非常之大。
说到底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除了看书、写作,不大与人来往。所以一处安静的居所,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噢!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摇了摇头感叹道。忽然间,我觉得我得干些什么,不过一时说不清要干什么。
我习惯性地向床那边走去,经过浅红色写字台时把旅行包随手搁在了上面。然后坐在了床上。我像小孩子一样晃着屁股颠了颠,然后静下来。不过在下意识中,我还伸出手指在床头和叠起的被面上摸了摸。一切都出自于习惯。我自然环视了一下室内不大的空间——竟觉得有点特别?随着心跳也有些不大自然。这感觉有些别扭。我意识到房间里好像有一种暗暗存在的东西,影响了我和房间的亲切相融!房间里的味道也有些不同寻常,至少有些异样。我的心立刻绷紧了。我不由得警觉起来,再次更认真地环视屋内:墩墩实实的写字台,摆在它前面的棕皮椅子,挂在墙上的翻在某一页的挂历,门后面的绳子上搭着的毛巾、袜子等等,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过这一切并不能消除我的那种感觉。还是那样,我有些别扭,心跳还是不大自然。我这样想到:我的房间在我离开的这些天里,发生了一些变化——重要的是,我竟指不出这种变化到底在哪儿,到底哪儿与过去不同了?
这会儿我想否定我自己,可是我发现我越是想否定自己,那种感觉就变得越固执。
受那种想法的驱使,我继续看着房间——水泥窗台上,放的那一盆紫罗兰宁静地开放着——向四周伸展的肥嫩的叶片被明亮的阳光照得透亮。叶子上,细密的小刺在光线里像银针一样发亮。
看起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改变,都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比如说床头的这本书,还照原样子打开着。我甚至都记得翻开的这一页上,所记述的文字。但我总觉得房子里的气氛不对头。就是有那么一点陌生,一点拘谨,一点神神秘秘的东西。这不像往日我打开房门时,就立即感觉到房子本身流露出的那种亲切感——那种融融合合的东西。这东西不见了。
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的房子被人偷偷地侵犯了。就像一个人的隐私被一个没有教养的家伙突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想到这,我的浑身一下子燠热起来。
你们要知道对于一个居住了五年之久的人来说,一间小房子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我几乎熟悉这房子里的一切,包括它特有的声音、气息,光线的微妙变化,时光流逝的速度,以及它特有的昏沉沉的脾性,甚至连它墙壁上的水渍印迹以及弥漫在房间里的尘土的味道我都熟悉。
对于一个长时间沉浸在孤独中的人来说,房子里的一切都成了主人自身的东西。它们甚至渗透了主人最隐秘的精神活动。如果房子是有生命的话,它也绝对熟悉这个人。因为他们是一体的、不能分割的。
总之,有了第一次的体验之后,我无形中变得慎重起来。
之后,有那么一次,我去省城毗邻的佐旗参加一个民间文艺研讨会(因为我自己就是省文联民间文艺协会的一名驻会工作人员),在阿拉善草原上呆了三天。心里老觉得不踏实。总觉得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后来明白了,我原来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房子。
离开家这么远,突然对自己的房子不放心起来。好象冒冒失失地把一条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狗托付给一个陌生人。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这感觉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也许,对于一个独居多年的单身汉而言,有某种古怪的心理,大家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拉善草原的夜色是清亮的。铺天盖地的青草的气息在夜晚像一层隐秘的河流一样流动着。我和一群同行一边饮洒,一边跳舞。气氛是热热闹闹的。突然间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随后有关房子的某个画面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会儿,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正有一个人趁着楼道里的黑暗悄悄地潜入我的房子。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个黄头发的小个子女人,蹦蹦跳跳的。看样子这是一对热恋的情人,正忙着四处寻找一个放心做事的场所……他们终于找对了地方。男的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脸上长着粉刺疙瘩,后脑勺上扎着一条小辫子,嘴角处斜叨着一根烟。他轻声哼着流行小调,一双小眼睛总是忍不住向四周滴溜溜乱转着。他进了房间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晃着身子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东瞟瞟西望望,一副特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床边那儿停下来,随手抓起一本书,胡乱地翻动着。接着扔下书,从旁边的一沓子手稿上面拿起一块鹅卵石赏玩着。那女的站在窗前,伸手摸着那盆紫罗兰的叶片,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叫声。不留意间,她随手揪下几片叶子,放在手指间捻碎了,然后把紫红色的叶汁细心地涂在另一只手指上。她十分爱怜地欣赏着自己的手指。这时一双手慢慢地伸过来,搂住她的腰,同时一张热哄哄的嘴巴偎过来,贴在她的右颊上摩挲着。她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嗔怒道:死鬼,赖皮,真拿你没办法!那男的嘻笑着,更紧地搂住了她,她趁势向床上倒了下去……想到这,我一下子就变得厌倦起来。
第二天,我就告别了朋友,急匆匆向“家”里赶去。
一旦走近这幢不起眼的住宅楼,我便不由得变得警觉起来。待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时,我停住了。房门是紧锁着的。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压力。压力是从房间内部传出来的。此时,楼区外面的菜市场传过来一片熙熙攘攘的声音。可是楼道里很安静,我习惯性地掏出钥匙。
要不要打开这扇紧锁的房门呢?一瞬间,我变得犹豫起来。有一会儿,我就这么傻站着,不愿动弹。我没勇气打开自己的房门了。我有点担心,却不知道担心什么。
我承认我怕陌生的东西。我怕我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我就怕这种突然的变故……后来,我还是硬着头皮打开了房子里的门。
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切都原模原样。那台紫红色的大衣柜靠墙立着,拉门是合上着的。一边的写字台上码着一摞书,仔细一看,连我放的次序也没有变。窗台上那盆紫罗兰的花长得更茂盛了。肥嫩的叶片上,几乎渗出细小的油汁,而夹在叶子中的黄色的米粒大小的小花也似乎开得比往日更艳丽了。有许多细小的花瓣都飘落到桌面上来了。一小堆凋落的花瓣中间还躺着一只死去的小瓢虫。它黑色的细小的四肢紧紧地折叠在变得硬梆梆的腹部。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的,洁白的床单铺得很平整,没有打褶,被子也叠得四四方方的。这都是我离开时精心收拾过的。看起来它们和我离去时一模一样。这倒有点出人意外!
房子里的一切太像是我布置过的了,这倒使我感到蹊跷。我觉得我正在进入某个陌生人设制好的圈套。我有些不知所措。
感觉告诉我房子里有人来过,并且把所有的东西都悄悄动过了。只是动过以后又照原样子放好罢了。不过,他们做得比我本人更认真、更细心。他们尽可能把能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要是我真的落入某种圈套,我会努力去挣脱的。”我这样想道。
有时候,事物太真实了就显得有些虚假,像是特意伪装起来的。我尤其疑心自己的那张床,这张床肯定被人用过了。我俯下身来,揭开一部分垂下来的床单,想从床下找出一些不小心而遗弃的东西来,没有找到。接着,我又趴在床上,仔细查看了一遍铺在上面的床单,没有什么。还不放心,结果又看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我感到吃惊!不相信自己。我索性把被子摊开来,在上面寻找,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痕迹。我伸出鼻子闻了闻,味道确实有一些,但我又拿不准是自己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自己的床被人用过了。“他们只是用完了床又照原样子弄好罢了!他们肯定想给我某种错觉。”想到这,我变得越来越烦燥起来。这是被人深深愚弄过的那种烦燥和懊恼。一瞬间,我变得无法自制。便发了疯一样更专注、更仔细地查找房子里的各个可疑的地方。
我走过去把门口放的那只垃圾箱也翻了一遍。除了自己过去扔掉的那些废纸、塑料袋、烟盒等等,并没找到什么。我有一点灰心,接着,彻底绝望了。
我不想对别人讲这件事,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神经病患者。我知道在别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有点怪癖的人。平时除了呆在房子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以外,很少出门。除非因为工作上的事,到单位上去一趟。偶然的,我会上街去买一些日用品,也是匆匆忙忙的。出门时,碰上熟人也不愿打招呼。由于喜欢安静,我不大爱结交朋友,因此到我这儿来的人自然很少。
如今,我心里老装着这件事,总是别别扭扭的不舒服,甚至成天恍恍惚惚的,仿佛总在提防着什么。这可不行,时间一长,我自然有些受不了。于是便想着,能否找一个人来随便聊聊呢?在心理上,我希望有人能说服我。
某一个星期天,我正待在房子里看书,却听到了几下敲门声。我吃惊不小。便放下书仔细听了听,确实是有人在敲我的门。于是我便迟疑地走向门边,小声问道:谁呀?
是我呀,老同学,我是郑君。难道你听不出来?
我想起了他。便打开了门。
郑君进了门,坐在椅子上,盯着我看了有一分钟之久。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郑君,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啊呀,老同学你这是怎么了,几个月不见,没想到你一下子变老了。郑君说道,你看你,你看你,胡子拉茬的,人都瘦了一圈。没准儿,你是心里有事吧?他自顾自说着。我说老同学哪,看样子一个人生活不是个长久之策啊,你得找一个了。
我说,找谁,谁愿意跟我?还是一个人过着吧。一个人过着也挺好的。不过,说真话,有时不免闷得慌。
那是,那是。他十分理解地应称道。一边露出关切的目光,瞧着我。一边说,老同学啊,看你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没没……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瞎想呗。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就喜欢看书,免不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不想对他讲我的真实苦恼。我怕一说出来,他笑话我。不过,看到他关切的目光,我放心了。我说,老同学,你说怪不怪,近日我老被一种感觉纠缠着……
什么感觉?他问道。
就是……就是关于我这个房子的。最近,我老是觉得我的房子里有人来过。不过,我说不上他是谁?
你是说,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偷偷进来过?
对对对,是这样的。我急忙说道。
你凭什么这样说?郑君问我。
我是凭感觉。
感觉能说明什么。我说老同学呀,我看你是一个人呆傻了。有些神神叨叨。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闲时间,多出去走走,不要一个人老是闷在房子里,时间长了真会闷出病来的。
听他这样说,我有些着急,于是争辩道:老同学,你误解了。我不是痴人说梦。感觉你理解吗?你要相信感觉,一个人的感觉,有时比看到、听到的更真实。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听不懂你说的感觉。不过我可提醒你,不要钻牛角尖。你这个人就喜欢钻牛角尖,我是知道的。
……
郑君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承认我们谈不来,他更多的是不理解我。尤其缺乏那种对人内心世界的探察。我不怪他。不过我承认他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我躺下来。我想是不是我在庸人自扰?我想像着能否避开房子去想一些别的事?别的让人快乐的事。可是我发现思绪总是在某一处打岔子。冷不丁就又回到房子上。房子房子房子,真恼火!
那个想法又回来了,像一团看不见的雾罩住了我。
是不是有人拿着我房间的钥匙呢?我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门上的这把锁子是前几天才换上去的,这把锁共有三把钥匙,一把就带在我的身上,另两把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我马上起身打开抽屉,没费什么事,就找出了另外的两把,我把它们拿给自己看:我仔细地端详着它们,事实再明显不过了,它们还在!遗憾的是我还是不相信自己。
要知道,人有时候自己就被自己骗了,我宁肯相信自己的感觉,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坐下来,像是被某种看不见、抓不到的东西打败了。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重新打量自己的房子,发现房子里的东西都变得可疑而陌生起来,由于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它们在暗处不断地改变形象。重要的是过去的那种亲切感找不到了,有一种陌生的东西隔在我们中间。我意识到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房子本身都背叛了我。我猛的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我想:我得采取一些措施,我要用某种事实证实给自己看,否则,我自己就被自己否定了。
不过这事得悄悄来,一声不响,即使有了这种想法,我也不想当着房子说出来,我得为自己保密。现在我只相信自己……
我一声不吭,像一个机敏而又狡诈的私人侦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出了门。我当然把门锁了。锁了后,还不放心,又返回推了几把,确信是锁了,这才从楼道里推着自行车走出去。我是要到菜市场去买菜的,我这样想。到了半路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迅速掉转车身,向家里赶来。我怀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想法,迅速地悄悄地潜到房门前。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我有点莫名的兴奋。那时,楼道里有几个老太太给我打招呼,我也没理她们。我的样子一定是神经兮兮的,不过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一心一意,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门前。几乎一声不响地拧开了锁子,猛地推开门——
“哗”一声,我突然看见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迅速地逃匿了——回到了各自的位置,速度比闪电还快。然而,刚才它们分明是动着的,好像在舞蹈?我似乎看见桌子前面站着一个人,跟我脑子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看见有人进来时,一点也不慌张,只是不停地眨巴着一双小眼睛,里面没有一点光彩,既虚幻,又空洞。神色中紧锁着一种深深的厌恶,倒好像是我自己,突然间走错了别人的房间?然而等我刚要大喊一声时,他就不见了,像影子一样消失了。房子复归平静。所有的东西又都保持原来的样子。可是仔细看起来,每一件东西上面都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嘲弄我!我猛然间觉得被人捉弄了,与此同时,我还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立即有了一种冲动:想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部砸碎,甚至把房子也捣毁了去。
我觉得一切东西都背叛了我,我不仅仅是被侵犯了,某种程度上,还被欺辱了。
晚上,睡在床上,我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惬意和安然,那种别扭感非常难受。我的身体阻止我继续使用自己的床、自己的被褥。我想那两个闯入者,一定在这张床上疯狂地做过爱,而且歇斯底里折腾过自己的床。这一次,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闻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同时有了一种不洁感,一想到自己的被子、床单还接触过另外的肉体,我的身上一下子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接着我看到:地上的椅子被他们坐过了,柜子的门也被他们拉开过,放在床头上的几本书也被他们随手翻弄过。总之所有的东西上面都留下了某种让人恶心的痕迹。房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想像中进入房间的,就是那一对玩世不恭的家伙。他们在安心享用我的床铺的同时,一边开着粗鲁的玩笑,一边嘲笑着我的房子以及我这个人。
我承认自己有洁癖,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属于第二次的东西,现在能有几件东西让人放心呢。如今哪怕房子里真的没人进来过,我也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我宁肯相信自己的感觉,也不相信我看到的事实。因为,在心理上,我已经有了这一想像的阴影,我又无法打消这种阴影,好像皮肤上生了一层洗不掉的锈斑。何况生活中有许多真实的事情都是无法证实的,大打折扣的,
第二天,我就把自己的被褥全换了,换成新的。其余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更换,可是一看到它们,我就联想到别的事,觉得十分别扭。这感觉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妈妈的,真是……
事情并没有完结,现在,我经常会看到某个闯入者的影子。有时候我一躺下来,就看见有一张属于某个男人的又尖又瘦的三角脸伸进窗口,对着我挤眉弄眼,露出讥讽的微笑。有时候又是一张女人的脸,又白又胖,贴在天花板上若有所思地瞧着我,瞧着瞧着,嘴里发出“嘁——”的一声,便遽然消失了,我十分恼火。
有时,我也想驱逐这些古怪的感觉和想法,可是我做不到,我老是处在否定和被否定之中而难以自拔。
我很少出门了,我几乎成天躺在床上看书,或者胡思乱想。我希望能静静地、安稳地从容不迫地思考,没有谁来打扰我。我希望更深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的那些貌似真实的事实,以便触及到本质。同时我告诫自己:要稳住,要稳住,以便抓住每一个真实的念头。
实际上我难以平静。我像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守着自己的宝窟一样守着自己的房子。我被那种想法反复折磨着,有时候我几乎几天不出门,为此我一次性储备了几天吃的东西。我连出门上厕所也是匆匆忙忙、鬼鬼祟祟的。我很想给别人造成这样的错觉:以为我真的出门了。如此而来我便有望实现自己的这一想法:亲手抓住那个冒然的闯入者。
原发《青海湖》2001年第8期(以《房子里的阴影》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