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的他始料未及,变故来得让他措手不及翌日,天还不亮,父亲就早早起来了,在朦胧中他仿佛是听到父亲出门的声音,而他只是烦躁地扯了扯被子,盖住了头,呼呼睡去。然而,这也成了他与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父亲独自去了那座供奉肉身菩萨的小庙,就再也没有回来。
十几天后,村里谣言四起,都说父亲冒犯了肉身菩萨,对祭祀的事情也不上心,被怪罪,已经被神明夺走了生命,还有可能连累村里。他见人就跟他们解释,父亲不是那种人,但是村里人的冷漠和疏离让他心如刀割,但是又无从宣泄。
他不明白,神明为何不救黎民于水火,还要苦难折磨中雪上又加霜?最后村里的孩子就好像完全孤立了他一样,见到他就扔石头,就如同他们之前对待艾叶的那样。在家里,母亲也哭得眼睛肿的睁不开,眼睛都快哭坏了,到了后来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因为她已经接受了村里人的说法,父亲死了。
回到家,母亲之前温顺的眼神被戾气填满,怨恨地瞪着他,他真的很害怕,他才九岁,也是一个孩子,却要生活在这种恐怖中,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逃得远远的。
“去哪儿了?”母亲那双惊恐的眼神带着寒意,沙哑的声音响起。
“没…没去哪儿。”小豆子瑟缩在一旁,一点一点朝着自己的小屋挪去。
母亲却发现了他的意图,一把把他揪过来,抽出芦柴棍儿就朝着他身上招呼,每一下就像是用尽她所有力气一样狠狠地打在他身上,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完她的怒气,歇斯底里地喊道:“让你不说实话,让你去找那个灾星!都是你招惹了那个灾星,你父亲才会死的连尸首都没有!”
“不是我…不是我…”小豆子被吓坏了,哭喊着躲着,到了最后干脆就由着母亲打,承受着她的暴怒,浑身青紫不是被棒子打,就是被母亲掐,渐渐地他也变得木然了,就连叫喊都不曾有一声。等母亲打累了,将母亲搀到炕上,默不作声地回道小屋,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独自****着自己的伤口。
这种痛苦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他不知道。或许死,就是最好的解脱,就如同林家婶婶含着泪用被子捂死了自己的双生子。与其活的痛苦,不如死的安乐。可是…他害怕,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母亲,没有艾叶。如果他死去,也会让艾叶变成像母亲一样可怕,而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也是她仅剩的一切,要是没了他,母亲绝对也会寻死,那他在那个世界还能和父母团聚吗?
“小豆子哥哥,你也讨厌艾叶吗?”艾叶怯生生地问道,滴着头,脚上的鞋子已经露出了脚趾,勾在一起,声音细如蚊讷。她能感受到,小豆子哥哥没有之前热络,对她有了疏离。这个村子的小孩,除了他,都很讨厌她,每次都用石头丢她,可小豆子哥哥总能及时赶到,挡住那些石块,就连小胖,他都不怕。
“对不起,都是因为艾叶是灾星才害得哥哥没了爹爹…”艾叶的愧疚愈深,自己也许就是灾星,伯伯是个好人,都是因为她,才害死了伯伯“别多想,怎么会呢?”小豆子扯了扯嘴角,安慰道。
艾叶却看到他胳膊上那青青紫紫的淤伤,眼中噙着泪水,头低得更低了。突然在朦胧中看到了一只瘦弱布满老茧的小手手心躺着一把做工不算是精巧,但是也很好看的桃木梳子。
“这…”
“拿着,生辰礼物。”
说完,小豆子将桃木梳子塞进了艾叶的手中,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那微微泛红的颜色,但是那耳尖却红的能滴出血来。
“丧门星和灾星是一对啊!艾叶是小豆子的小媳妇儿!”
“灾星是豆子的小媳妇儿!”
田埂上的几个孩子嬉皮笑脸,为首的小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一样,带着头冷嘲热讽,嚣张得很,还朝着他们吐口水。
“胡说!有本事别跑!”小豆子恼羞成怒,捏着小拳头就朝着小胖追过去,和一群孩子厮打在一起,别看他瘦弱,打起架来可一点都不弱,就是比他大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别打了!”艾叶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摔倒在地上,劝阻道最后小豆子打跑了那些小孩子,鼻青脸肿地坐在田埂上,艾叶在一旁轻轻地触碰他脸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看着艾叶又在自责,有扯出一抹憨厚的笑容暗卫她:“一点都不疼的。”
两人却没有发现,在他们的背后,不远处,他的母亲正一脸怨毒地瞪着艾叶,艾叶感觉到有些冷意就转头看过去,正对上那警告怨毒的眼神,吓得她瑟瑟发抖,婶婶怎么要这样看着她?虽然婶婶不喜欢自己,但是也不会像村里的其他人那样厌恶她,但是刚才…是错觉吗?
“怎么啦?”小豆子顺着艾叶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抹灰色的衣角,艾叶只是摇摇头,然后像是被吓到了,找了一个理由搪塞了一下就慌慌张张地往她家里跑。
“那个时候,要是我早点发现母亲的不对劲,艾叶也不会死的那样早,也不会死的那样惨…”顾之衍涕零泪下,后悔不已。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说什么都晚了!”谵台陌殇对这个男人只有鄙视,双手环臂在一旁冷睨着顾之衍。
“那后来呢?那个七子献祭要活人殉葬是一直流传的传统吗?”洛曦歌眉头微微蹙起,这活人殉葬和之前他提到的肉身菩萨有什么关联?
“七子献祭已经有多少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位道长成了肉身菩萨后,这个献祭就很多年都没举行过,直到那年的灾年七子献祭才重新开始,那也是这个祭典的最后一次举办,终结它的就是艾叶。”顾之衍带着哭腔地说道,“而艾叶…我…是我害死了她。”
“等等,你知道终结祭典的是艾叶,那你知道那天的大火?”洛曦歌发现顾之衍说得话好像有点矛盾,首先在这场大火中,几乎所有人都没能幸免于难,而顾之衍却活了下来,听他的话,他知道是艾叶烧了村子,不然他怎么那么肯定这个祭典是最后一次办?
“……”顾之衍不说话,但是却点了点头。许久他才开口道:“刚才你唱的歌就是七子献祭的镇魂曲,那首童谣村里的孩子都会唱,所以你唱的时候,我才觉得意外。”顾之衍看着丸子,脸上露出一丝狂热,激动地说道:“你见过艾叶是吗?她…还好吗?”
“她…救了我们,然后消失了。”丸子脸上也有些悲伤。
“她是笑着离开的。”云轩插了一句,一脸平静。
“这样啊…”顾之衍受到了云轩情绪的感染,稍稍冷静了下来。艾叶尽管做了残忍的事,但是她还是那个善良的艾叶。
丸子想起在进入结界的时候,听到了一首送魂曲,好像和艾叶的歌谣不一样,记着回忆中的歌谣轻轻唱起来:“善是恶,恶亦是善,净即是秽,秽也是净,生亦死,死亦生…”
“这是举办祭典的送魂曲。”顾之衍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眸间一片黯淡,“因为他们说父亲冒犯了肉身菩萨,需要向肉身菩萨谢罪,而艾叶被村民视为灾祸的根源,所以在祭典上,也用了当初那位道长化成肉身菩萨的送魂曲。”
“一个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招来灾祸,还真是看得起她。”谵台陌殇撇了撇嘴,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那种感受他多少能理解一些,同样被世人不容,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类。
顾之衍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是啊,艾叶也只是一个孩子,又怎么会招来灾祸?可惜当初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为她辩解,就是他都没有,除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宽慰,他什么都做不到。
顾之衍的愧疚之色愈浓,就好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罪一样:“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害死了她…”
那天,天空都染上了悲伤的颜色“小豆子你竟敢鼓动艾叶逃跑!”
“要不是看着你爹是活菩萨的庙祝,非要打死你!”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各种指责充斥耳边,今天是艾叶送祭的日子,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带艾叶逃跑被发现,被村里人抓了回来,如今艾叶成了祀女,他成了祭子的一员。他和她的母亲都成了村里人控制他们的木偶线,他私自拐带祀女,母亲看护不利被抓起来。而她的母亲,因为所谓的“荣耀”承受与艾叶的生离死别,骨肉分离之痛。他和艾叶被放到了对立的两端,她要为了村子“牺牲”自己,而他就是送她踏上黄泉的帮凶。
当艾叶从神轿看向他的时候,急切的目光带着殷殷期盼,朝他看过来,他有些恍神,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艾叶,可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就低下了他的头,祭服里的手捏得泛白。
而艾叶也收回了目光,眼中满是失望,一滴泪就要滑落眼眶,又努力憋了回去,她不能哭,娘亲会被惩罚的,表情庄穆肃然,但是她隐隐知道,有什么已经变了。
整套祭礼在一旁吹吹打打,神官咿咿呀呀念祝祷词,他的心却越来越沉。
“送七子!”一声唱喝,所有的村民都齐齐跪下,艾叶就像是沉默的羔羊,被搀扶到了祭坑,被推了下去!
“不要!”他冲了出来,但是被几个男人抓住了,他拼命得挣扎,却被死死压住了,睚眦欲裂地盯着那个祭坑,就在他咫尺之遥。
“你父亲冒犯肉身菩萨,你私自拐带祀女,就要接受惩罚,带上来!”村长一挥手,就有几个人押着发丝凌乱的母亲上来,母亲的眼中满是惊恐。
“小豆子,救救娘亲,娘亲就只有你一个了!”母亲哀求道,却挣脱不了钳制,“不!你快走!”
“娘!”小豆子挣扎起来,朝着母亲嘶喊,又转过头哀求村长,“放开我娘!求您了!”
“今天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拿着!”村长递过来一把铁锹,厉声喝道。
“不…不要!”他剧烈挣扎。
“你如果要你娘活命,就乖乖地去填土!”村长和几个村民威逼恐吓,村民抬头看着他。
“错过了时辰遭到山神大人的怪罪,整个村子都会倒霉!”村长在他耳边低语,“你是不想要你娘的命了吗?”
一边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艾叶,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却残忍地逼着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做出选择,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终于,片刻之后,他颤颤巍巍地接过那把铁锹,一步步朝着那个祭坑挪过去,即使千般不愿,这一点距离又怎肯为他延长尽头?
往下望去,险些吓得瘫软在地,那个白骨累累的深坑,一具娇小的身躯就躺在哪里,耀眼火红的衣装和白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就静静地躺在那儿,鲜血从她小小的身体中涌了出来,就好像是数百条的赤蛇,看得人头皮发麻!
“还不动手!”
壮着胆子,站起来,铲了一锹土,靠近了祭坑,往下看正好迎上了她的绝望的眼神,“啊!”猛地闭上了眼睛,一锹黄土倾倒而下,悉数撒到了她的身上,盖住了她怨恨的双瞳,掩住了眼角滑落的血泪。
“啊!”他披头散发,衣衫狼狈,扔下铁锹就落荒而逃,他将艾叶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他是骗子!他说了要保护她的,却亲手铲下了黄土再后来,母亲与人交谈时,他无意间听见,这一切都是母亲和村长他们演的一出戏,当初告密的就是他的母亲!她怨恨艾叶,又想保住他的性命,就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艾叶。这样的母亲和村子让他心寒,只想逃得远远的。等他准备暗中好,准备带走艾叶的母亲,却发现她吊死在房梁上,尸体都不知放了多久,已经面目全非!
他惊慌失措地逃跑,不停地跑…直到在山头看见村子泛起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