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镇江回到船上时,看见一艘大船顺流而下,那船身有六丈多长,桅杆高耸,华灯闪烁,是一家官船。那船也停在这个渡口。钟镇江并没有在意,他进了船舱,拿出船家买回来的米粥给江流儿喂了一些,见江流儿神情平静,稍稍放心。然后他和船家在船舱外对饮。
旁边的官船的船头上现身一个官人,他面目俊朗,颌下微须,手抚琴瑟,凭栏远眺,眼神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那琴声弥漫在江面,充满着惆怅和思念。钟镇江听在耳中,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官宦商贾的闲情逸致。
那官人奏完一曲,举目环视,当看见钟镇江,脸色不由微微一变,思索片刻,返回船舱内。天色渐渐变冷,钟镇江回到舱内,正准备休息,听到船舱外有人喊道:“请问,船上的客人是钟大侠吗?”
钟镇江纳闷,有谁知道我在这里?是老朋友吗?他掀舱帘,看见一个青衣短袍装束的人恭候在岸上,看那人扮相和神色不像是江湖中的人,倒像是官府的仆人。那仆人见钟镇江露面,谦恭地说道:“在下冒昧打扰,请所包涵。我奉我家主人之名,请钟大侠到船上一叙。”
钟镇江走出船舱,向那大船瞧了一眼:“我想,我和你家主人素昧平生,恕我不能前往。”他素来不和官府打交道,也不想再罗嗦,所以他一口回绝。那仆人面色更是恭敬。
“我家主人说了,若是钟大侠不愿意过去,这里有我家的主人的请贴,请笑纳。”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帖子递了过来。钟镇江接过帖子,心想,看看也无妨。他翻开一阅,开头写了几句好久不见的客套的请辞,落款处署名是李文月,旁边有一个落墨印记,那印记和江流儿手臂上的烙印一模一样,有一条飞腾的龙。钟镇江看到这印记,头脑嗡的一声,手颤抖了一下,脸上肌肉也抽搐了几次,嘴里念叨,他还活着?七年前,欧阳行来到洞庭湖,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已命葬鬼门关……这么长时间,没听到有关他的一丝音讯,他真活着……李文月,李小月,他随了他娘的姓氏……他为什么要见我?
钟镇江此时的心情真是悲喜交替,他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后,尽管他恶迹斑斑,对他的生死总之是念念不忘,这也许就是血脉相连的原因吧。当他收到他的死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似乎又渐渐地把他淡忘了。而此时此景他又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与生俱来的感情自然而然地纠缠在心头。那仆人见钟镇江神色凝重,沉思不语,也不敢多言,只能恭候在那里,等钟镇江发话。钟镇江调整一下情绪,把帖子还给仆人。
“我这里有病人,恕我不能去。你去给你家主人禀告,我不想和他见面,请他也不要过来。”说完他句转身进了船舱,那仆人带着惊鄂的表情悻悻而去。
钟镇江回到船舱,怔怔地看着江流儿的面容,那容颜渐渐的在他的视线中溶化开了,化作另一张脸,那也是一张孩子的脸,在他身边的时候却没有在,相识相认的时候又是以仇恨相见,多年后生死茫茫,又萍水相逢,真是百感交集。
江流儿睁开了眼睛,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在那里,师父……贞儿,林伯母……酒,我要酒。”钟镇江的思绪被江流儿说话声打断了,他见江流儿能说话了,欣喜地问:“你要什么?酒,你要喝酒。”他拿过来酒,在江流儿嘴唇上沾了一些,江流儿用舌头添了添,很满足的样子,示意还要。钟镇江把酒壶放在他嘴上,他使劲地多吸了好几口,感觉到浑身暖和,脸色也湿润了。
钟镇江意识到酒能解毒,把住江流儿的脉搏,脉搏趋于缓和,气息流畅也均匀了。他问:“你一直喜欢喝酒?”江流儿点点头:“和尚伯伯和方大哥去那儿了?你……是救我的那个伯伯吧。”
这一夜一天的时间,江流儿迷迷糊糊,还能意识到谁是谁。钟镇江说:“别多说话,好好修养,伯伯带你回去疗伤。”
就在此时,钟镇江听见船舱外,有人跟船夫打招呼,接着舱帘掀起,进来的是官船上抚琴的那个人,他见了钟镇江行之以礼,钟镇江只是嗯了一声,不再理会,按摩着手臂。那人就是帖子上落款的李文月,李文月有些尴尬,但他很快恢复平静。
“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我现在已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坏事,不希望你能原谅,既然能相逢,那也是上天的旨意,我只想看看你是否安康,以表我的心意。”
其实,这几年来,钟镇江也反省着自己,如果当年对李小月照顾多一点,不因为她一时无心地犯错而抛弃她,也不至于使她怀着自己的孩子跟别人跑了,使自己亲骨肉跟自己初次见面就手刃仇恨,而李文月所作所为,也不能全部怪他自己。可是突然要承认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心理上确实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感叹道:“杜舞阳变成了李文月,身份姓名都变了,你真的洗心革面,你娘在天之灵也欣慰了,你走吧。“
两人多年不见,容颜都增添了不少风霜之色,而言语的交流似乎到此为止。李文月这几年的经历,饱受世间冷暖之苦,感觉重新找到了命运的方向,多想倾诉于钟镇江,而钟镇江对他还是如此冷淡。他看着钟镇江抚摩着那个孩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过去摸摸江流儿的额头。
“他中了迷化宫的迷花之毒,这孩子是谁?他怎么中毒的?”
是啊,这孩子是谁?钟镇江怎么回答呢?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他们亲兄弟相认是应该的,在这一天我遇见他们两个人,是李小月在冥冥之中有意安排吗?
李文月期待着钟镇江回答时,江流儿咳嗽不止,把刚才喝下的酒水都吐了出来,他从怀中抽出一条锦帕,帮江流儿擦拭干净。
“我去给他拿点药。”李文月出去以后又很快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支白色玉瓶,从瓶到出一颗玉色药丸,捏碎后放在碗里,用酒水搅拌均匀。
“这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冰蟾寒丸,有去热镇寒作用。”他也不经钟镇江的示意,径自给江流儿喂了下去。江流儿吃了这药丸,感觉身心顺畅了许多,喉咙也湿润了,他清晰说了声:“谢谢。”
江流儿那张开的眼神,正好和李文月的目光重叠在一起,彼此会心地微笑。李文月感受到这孩子跟自己心脉相同,再仔细看他的容貌,估算出他的年纪,惊呼道:“他是我小弟……是我小弟,是不是?”
钟镇江见李文月终于认出江流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只能向李文月示意点了一下头。李文月揭开江流儿的衣服,只见江流儿左臂的伤口下有一个烙印,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块玉环,贴在那烙印上面,刚好吻合,李文月激动万分,不禁流出泪来。
“娘,我终于找到小弟了,他还活着,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兄弟相遇了。”李文月也许自懂事以来,根本不知道泪水是什么滋味,而这次是母亲的感情寄托在他的身上,对亲兄弟怜悯之情。
江流儿初见李文月就感觉很亲切,突然他又变成了自己的兄长,这些日子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让,让自己缓不过神,先是师父弃我而去,被半死人挟持,差点命葬蟒蛇之口,后来黄半山强收为徒,又遭黑白双煞的毒手,如今又冒出来年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亲哥哥,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游荡在另一个世界,可是一阵疼痛让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看看李文月,又看看钟镇江,那眼神似乎在征求他的答案,钟镇江说:“是的,他是你大哥,你终于找见亲人了。”
江流儿心潮激荡,想挣扎的起来,被李文月制止住。
“别动,你要好好休息。”江流儿急切地问:“大哥,爹爹,娘呢?他们在那里?从小我看贞喊爹叫娘,可是我没有,我也要爹娘。”李文月见江流儿渴望的神情,躲着他的目光说:“爹娘不在这里,他们在很远的地方,等你好了,他们会来看你的。”
江流儿喃喃说道:“在很远的地方?你在骗我,他们已经死了。师父给我说过,爹娘早到死了,不然的话他们怎么忍心把我仍到长江里。”他说完这句话,感觉气喘吁吁,身体发胀,李文月按住他脉搏。
“别说话,你需要休息。”钟镇江拿出两颗色鱼双心丸,给江流儿吃下去,江流儿渐渐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