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宗昌到福晋见客的厢房时，福晋正靠在一张罗汉床上，靠着秋香色大引枕，窗上湘妃竹的帘栊半卷，窗棂上挂着一笼五彩鹦鹉，扑棱着翅膀。郭嬤嬤正在给福晋点烟，她拿着水烟袋深深吸了一口，见卫宗昌走进来，便笑道：“宗昌来了，快坐，看茶！”
卫宗昌行了一礼，声音温和：“晚辈只是有几句话同福晋说，便不坐了。”
“噢？什么话？”
卫宗昌看了郭嬤嬤一眼，福晋会意，挥手命周遭的丫鬟仆妇退下了，对卫宗昌笑道：“说吧。”
“方才静嘉跑到艳骨斋大闹，还打了于素仙一巴掌，这事福晋知道了么？”
福晋眯了眯眼，她当然知道，方才静嘉已经跑来哭诉一番了，她盯着卫宗昌：“有这事？静嘉一贯是个娴静的淑女，怎么可能跑去大闹？许是哪个奴婢犯上作怪气着了主子也未可知。”
这一句话，卫宗昌便知福晋是要维护静嘉了。他淡笑道：“方才的事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依我看，就是女孩子间闹闹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和于素仙什么关系？怎么为她说话？你和静嘉才是青梅竹马。”
“晚辈与于素仙是有些渊源，不过方才所说并非维护她，实话实说而已，这事闹出来不好看，不如就揭过去算了。”
福晋冷笑：“那不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儿你闹，明儿他闹，怎么得了！”言罢高声道：“来人！把于素仙拿来！”
“福晋请三思，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轻轻揭过就是了。”
福晋斜着眼，捧着一杯茶冷笑：“宗昌，我提醒你，这是郡王府的家务事，你也不该管这么多。”
卫宗昌淡笑道：“噢？是吗？福晋恐怕不知道吧，这几日郡王在书房见我，托我查几桩府里的陈年旧案，郡王念旧，时常想起故人，这几****晚上做梦，梦见他原先的两位宠妾，都是产后死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这两个小妾都在梦里和他哭诉，说自己死得冤。晚辈不才，倒有个离魂探地府的本事，把冤魂从地府里叫上来一问，原来两人死因都一样，全是被接生婆用剪刀刺破肠子血崩而亡，那指使稳婆的人……”
福晋手中的盖碗“啪”一声砸在杯上，眼睛立了起来：“卫宗昌，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瞎说！”
卫宗昌微微一笑：“福晋怎知道我无凭无据？再说无凭无据又如何，关键看郡王信谁，不是么？”
四目相对。福晋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双手死死攥着杯子，指节泛白，呼吸急促起来。
卫宗昌仍是一脸温文尔雅的笑。
福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想如何？”
卫宗昌笑道：“我方才早说了，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管什么事，都轻轻揭过就是了，福晋的意思呢？”
福晋眯着眼，恶狠狠的看着卫宗昌点头：“不错，宗昌说得是，正是这个理，静嘉她们就是小孩子间闹闹脾气，算了。”
卫宗昌也点头，笑得如沐春风：“正是，那两个小妾也是陈年旧事，谁能查得这样清呢。”言罢微微欠身，“那晚辈不叨扰了，告辞。”说罢退了出去。出门时，只听得屋里哗啦啦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
卫宗昌嗤笑一声，大步离开了。
*
于素仙站在艳骨斋的院子里将晒了一下午的被子收回屋中。
卫宗昌不知向福晋说了些什么，福晋果然没有拿她是问，一场风波就好像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于素仙抬起头看看院中那四角的天空，出了伏，又立了秋，昨日一场大雨过后，暑气散了大半，天也愈发清澈了，天边有几丝火烧云，夕阳即将下坠。
薛嬷嬷从厨房领了饭，拎着食盒回到跨院，招呼道：“于素仙姑娘，来吃饭吧。”把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于素仙上前，食盒一掀，只见里面装了一荤两素，三个饽饽。
薛嬷嬷唉声叹气：“原先都是一顿八个菜，一个汤，还有四盘点心和时令水果，如今拾翠姑娘一死，咱们也跟着倒霉。”
于素仙道：“也不错了，如今赶上时局不好，多少人还吃不上。”
薛嬷嬷笑道：“管他什么时局，只要大清朝还在，就有咱们这些在旗的一口饭吃，饿不死呢，祖宗的家法制度都三百年喽。”
于素仙笑而不语。她从报上已经看到了，南方保路运动轰轰烈烈，各地罢工罢课不绝，长沙荣县早已成立了荣县军政府，另立了个朝廷。她们远在京城还在乐享“太平”，可民间那把火早就越烧越旺了。大清八旗废弛，也不知能否保得住大清这飘摇的江山。
王府内不议时政，于素仙把饭菜端出来放在石桌上：“月桐呢？一天都没看见她。”
薛嬷嬷撇嘴：“她也是府里头的老人儿了，小丫头子都得尊称一句‘姑姑’，可你瞧她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跟丢了魂儿似的。静嘉格格过来，她都不懂过去行个礼，自己她跑到花园子里疯去了，回来时鞋都跑丢一只，要是让掌规矩的嬷嬷看见，上去就得一戒尺！”说完又摇摇头，忽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也罢，也罢，她也算命好，拾翠这一死，她也逃过一劫。”
于素仙问道：“逃过什么劫？”想了想道，“我知道拾翠生前总打骂她。”
薛嬷嬷欲言又止，哼了一声：“打骂算什么，那可是磨磋人损阴德的事儿......算啦，拾翠人都死了，就甭揭死人短了。”说着摇摇头去茶房拎水壶去了。
于素仙也不便再追问，便去叫月桐吃饭。她走到月桐屋门前，敲了敲门：“月桐姐姐，月桐姐姐？”
里面悄无声息，她再用力一敲，门虚掩着，被推开了。于素仙迈步进去，环顾四周，忽然看见床头摆着一个奁盒。这奁盒正是当日拾翠妆台上摆着的那个，也与她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