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洛阳的途中,我遇到了一批正向南迁移的匈奴人。
这群人的服装、发饰各异,就算是对匈奴习性不算了解的我,也认出来里面混杂了相当数量的汉人。
不过我没有说什么,只远远看着并州的士兵将他们如同牛羊一般驱赶着向南行进。
有些脾气暴躁的士兵,时不时甩着马鞭向匈奴人炫耀武力,带队的军官也没工夫去管。
沿途偶尔也能看到横死路旁的尸体,不过数量大致还在可以我接受的范围之内。
这一次,我和上党郡的太守李宣稍稍进行了一次交流。
我这才知道,这位我第一眼就觉得是个文化人的青年,竟然是当年党锢之祸时期名声赫赫的士族领袖之一李膺的孙子……当然,我对于李膺的生平和事迹其实也没有什么了解,我只是从荀攸口中听说过堪称士族代表的荀爽年轻时曾经屁颠屁颠地给他赶过牛车,而且引以为荣……
除了曾经在赵国短暂地共事过三个月,李宣与我并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他对我的恭敬与热情,让我有种他才是我的忠臣心腹的错觉……所以我不喜欢和这些虚伪的知识分子打交道。
但他的才学与治政能力,似乎确实得到他的祖父的真传,在与他并骑而行的路上,有不少普通民众……当然也有可能是托……向他恭敬地问候,李宣也亲切地询问了他们田地的状况。
“李府君,”有个民众还有事先背熟的台词,“去年朝廷没有收我们的赋税,今年是不是要收一些啊?”
李宣看了看我,笑道:“不错,按照朝廷的法律,去年是上党归附朝廷的第一年,因而免除税赋徭役,今年上党是个不错的丰年,再过数日,各县就会组织人手征收税赋了,怎么……你家是不是有困难?”
“那倒不是,”百姓很坦诚地摇头,“这一年来,朝廷打了不少大仗,前几天又刚刚打败了南匈奴那帮混球,想必钱粮都很紧缺,我们已经免了一年的税赋,今年若再不纳缴,恐怕朝廷也要急了,府君,我说得是不是?”
我哈哈而笑:“正是如此,若再不收缴税赋,朝廷就要关门啦。”
百姓看了我一眼,讶然道:“这位将军……”
我朝李宣摆了摆手:“本将军刚刚打完匈奴,正带队往洛阳返回。”
对方点了点头,又问李宣:“府君,不知道今年这税赋要收多少?我们回去后好早早准备。”
“按朝廷的规定,田产是二十收一。”李宣捻了捻颌下的短须,笑道,“怎么,觉得高了吗?”
百姓迟疑了片刻,又道:“除了这项之外……还有哪些?”
李宣笑道:“还有十五岁以上大人的人头税每人一百钱,还有每人五十斤的刍草需要缴纳。”
“没、没有了吗?”百姓仰着头问道。
他颔首道:“就是这三项,虽然当今新朝廷也没什么钱,但王上顾念各地百姓辛苦,也不忍心征收重税,而且大法院和都察院已经派人严查横行乡里的大族,今后你们的生活应当能够轻松许多。”
“真的吗?”淳朴的百姓犹自难以相信。
“本府岂能骗你。”李宣笑了笑,“若是县里官吏多收了一个大钱,你尽管去都察院告他!”
“那就真好。”百姓喃喃着又说了一句,“这新朝廷就是比汉朝好啊,新皇帝真是个好皇帝!”
我笑着纠正了他:“新朝廷只有威武王,还没有皇帝。”
“那就是个好大王!”他向李宣和我躬了躬身子,神情愉悦地离开了。
我看了看李宣:“伯声是名臣之后,家传经文和胸中才华自不必多说,要记得为官一任,当为民谋利,至于具体如何施政,则全在地方官吏,经典上可未必详细记载。”
“王上教诲的是,”李宣恭声应道,“臣在冀州做了四年的县令,甚至地方为政之弊,也体会到施政变革之艰,如今转任上党,当牢记朝廷律法,尽己所能为郡县百姓造福。”
“如此就好,”我点了点头,“我要赶回洛阳,就不进城与你絮叨了。”
李宣微一愕然,慌忙道:“如今天色已然不早,王上若要前行,恐怕只得露宿荒野。上党虽然归附有年,但城外毕竟不比城中安全,若使王上有事,臣等万死不能向朝廷交待,若让都察院、礼部、兵部知晓,臣也担当不下这个罪责。”
他身后的属下们更是“呼啦”一下全部下了马,齐声道:“恭请王上入城!”
我正想拒绝,但却听到典韦的腹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腹鸣,于是只好笑了笑:“那叨扰李太守了,不要太过铺排了。”
“是。”李宣微微点头。
接下来的晚饭确实称不上高端奢华,但我却能感受到李宣的安排相当体贴,摆在我面前案几上的每道菜品份量并不算大,四五口就能吃完,而后侍女们流水线一般端上了新的菜品,让我始终能保持不错的食欲,不愧是知识分子的世家。
说到食欲,我已经拜托李宣在侧厅为典韦等护卫安排饭菜。原本典韦以我的护卫旅长、五百石少尉的身份,也完全可以入席,但考虑到李宣毕竟是名流子弟,我只让秦阵、贾穆和梁聪做陪左右。
饶是相距数十丈之远,我依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典韦狼吞虎咽的声音……
“伯声是今年才转任上党的?”在酒足饭饱之后,我才慢悠悠问道。
李宣擦了擦嘴角,点头道:“正是,臣是正月过完年后接到吏部的调令的。”
“哦,那也上任七个月了,”我搓了搓下巴,“并州与冀州,虽然同在大河以北,但风俗民情是不是也略有不同?”
“是,”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愈发严肃,“既然提到此事,臣有话想向王上禀告。”
“哦?”我微微抬了抬眉毛,笑了笑,“都说吃了人的嘴短,我已经吃了伯声一顿丰盛的晚宴,有什么话就直言吧。”
虽然我说得轻松,但李宣并未与我一起露出笑容,而是拱了拱手:“禀王上,臣听闻王上数年之前,曾在朔方为郡守,想来对并州民间的习俗也有所耳闻。”
我却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当年我率军平复了朔方,但朔方仅有万余汉人,其余部落大都是归附的匈奴,因而对于并州的习俗,却没有大多了解。”
“哦……”或许是没料到以我的身份竟然会这么坦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李宣微微一怔,而后问道,“王上,可曾听闻并州的寒食节?”
“寒食节?这倒有所耳闻,”这个节日并不算陌生,“听说是为了纪念晋国被山火烧死的忠臣介子推,因而百姓会吃两天寒食,怎么,这个节日有什么问题?”
“有,”他解释道,“最早寒食节,是在每年十一月,整整一月之间,灶炉不得见烟火,无论老幼只得寒食。”
我不禁一怔:“整整一个月?”
李宣点头道:“是,旧汉顺帝年间的名臣周举为并州刺史之时,曾引导百姓移风易俗,将寒食节从最初的十一月向后移了两个月,至每年的二月下旬,清明之前,虽说开春后天气转暖,但如太原、雁门等郡原本就天寒地冻,禁吃热食一月,纵然青壮男子亦难以忍受,何况老弱妇孺,因而,每年因此死亡者不在少数。臣想上奏并州刺史直至礼部,建议在并州境内引导百姓缩短寒食至三日,以减少损失。”
我连声道:“这是应当!本王不知寒食节竟然会持续整整一月,并州人户本就不多,再不能因为纪念古人而有无谓的减损了。你尽可陈述此事,奏疏给礼部。”
“王上英明!”他恭声道。
我摆了摆手,却只是一笑。
这种移风易俗的小事情,真的需要上报给我同意后才能实施吗?
李宣此人,虽有能臣之才,却有些想要示功的心思啊。
不过……这又有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