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南亚回来,是我第一次在初夏落地北京。冬天常见的雾霾天已经过去,即便从高空俯冲,也不会有坠入云雾之感。五月份的北京还比较凉,去东南亚的时候,我只披了一件外套,现在,外套也丢了。
下了飞机,我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上面的名字很熟悉,我们刚刚结束了在东南亚一个月的旅行,她应该是问我是否安全到达,还发来了一条短信:你还活着吗?
这是个好问题。
我上次回到北京的时候是冬天。空气干燥得滋滋作响,挤在地铁,人们的毛料衣物在安静地放电。我尽量缩着自己的身体,避免卷进一场盛大的白日焰火。地铁在市区滑行一段时间后,会在郊区伸出地面,窗外一下子亮堂起来。
这条线路和古代一条著名的运河重叠,过去运送粮食,如今运输人口,线路两边,是像蜂巢一样的居民区。沿线经过一个某富商建造的仿古宫殿。我坐地铁的时候,每次都饶有兴致地看一眼这个宫殿,它像是在一片灰蒙蒙的地皮上,烧出了一个红色的烟痕。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还好戴着口罩。周围的人继续交换着呼吸,手挨着手,肩并着肩,进行着一天中与数十人一起亲密接触的时刻。回到住的地方,我忍不住吐出一口气,把一车厢人的气息,悠悠赶出我的胸腔。然后我默默计算,这是我回国的第几天。
我毕业于北京某个著名的大学,学的是这个大学最不入流的专业。那是所有学不好数学、物理、计算机和英语的学生的避难所。我们专业的姑娘以漂亮著称,我又拖了后腿,成了不入流专业中不入流的人。但总的来说,大学还算顺利,我游荡在中文系和历史系的角落里,跟在一群名正言顺的学生后面玩耍。毕业时,我去了北欧读书,在这个一半毕业生都去了美国的大学里,我又成为了惮于和别人启齿去向的人。
瑞士好,有雪山,中立国。别人都这么说。我说,是啊。瑞士是中欧,但谁在乎呢?那里又不是美国,不会有人关心的。
北欧学校的建筑散落在一座城里。图书馆的铁门像城门一样厚重,几百年了,里面房间如迷宫,走着走着可能会碰到上个世纪的幽灵。在不下雪的半年里,草坪上会依次出现白色、紫色、黄色的花,和一群群奔跑的兔子。我又开始了骑单车,在北京的校园里,骑单车往往意味着在人流中逆江而上,但在北欧,只需要看着点兔子。我喜欢从图书馆骑到宿舍,从宿舍骑到六点就歇业的市中心,再去老城区的大教堂里发一会呆。
同学们都很好,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片暖洋洋的颜色。这大概和来北欧的人的某种共性有关,他们没有宏大的野心,也对政治袖手旁观。待久了,连去趟意大利都觉得不适应。太乱了,没礼貌,竟然还不说英语。
我找到一切可能的机会离开这里。前后加起来有一年的时间,我漂在欧洲的各个国家。相信我,这绝对没有听起来那么浪漫。首先你得有强韧的神经,能够忍受青年旅馆糟糕的环境,高强度的行走,和长时间的孤独。然后,要忍受自己对旅行的反复质疑,它无论听起来多么美妙,都是你强加给自己的价值,你再清楚不过,你无事可做,无人可陪,大多数的发现也毫无意义。
只有克服了这些,那偶然驻足的美景,和名画上一抹微笑,才将我从真空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喂进一点点欣慰的药剂,最终弥散成铺天盖地的幸福感。
留学两年后,我决定离开北欧。我曾把护照延期,尽力拖延这一过程,但最后一次坐跨经厄勒海峡的火车,我终于意识到这片云彩低垂也能在大地上留下雨影的国度,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而前方那个我曾经学习生活过四年的北京,我仍全然不理解。
来时40斤的行李,回去时只有20斤。我在北京东面的郊区租了房子,它够大,够便宜,我需要忍受的是两个爱在房间里吃火锅的女孩,和一个从来没有在白天露过面、但在夜晚不停咳嗽的男人。这是北京嘛,我努力镇定,不然待在一眼望去只看见几匹马的北欧好了。
回国之后,我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打算在这个“宇宙中心”待足够久,没想到下一次旅行很快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