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巫遗体在灵堂已经停放了整整三天。精巧彩绘棺材是天巫生前亲自打造并且指定用其装殓,少府司只有将之当成内棺,外面用嬴少苍自己准备做内棺的稀世阴沉木为椁,两者套在一起后中间还有足够地方放陪葬品。天巫遗体运回府邸当日,袭人紫蕊在太医乾达婆的指导下,以珍稀香料涂抹遗体防腐。停灵期间本应将内棺和外椁都封好,奈何慈心拼死护在灵前不让盖棺,他固执地认为她在假死。人死后三个时辰时尸体僵硬,且出现紫色尸斑,但天巫身体一直非常柔软,在擦洗身体时也无发现尸斑。慈心据此相信天巫还会醒来。他这三日一步都不曾离开,不吃不喝,以防少府司的人盖上棺材害死天巫。天气开始转热,少府司恐遗体发出异味有损天巫国色天香,搬来许多冰块和香料填于椁室,后被慈心统统扔出,说冰块会让天巫受寒,那些恶俗香料会熏坏脑子。人人都认作慈心公子伤心过度缘故,但人死后敞放尸体有违礼俗且不吉利,董伯作为丧家亲人亦是不舍小姐,袭人与紫蕊夫妻合计后便同意开棺陈放,瞻仰之人络绎不绝。
是夜,天巫灵堂前依旧坐满守夜的人,香火缭绕,纸钱纷飞,哭声低徊。漏鼓刚敲三遍,突然府外人马杂沓,一众黑衣甲士和白衣郎卫气势汹汹闯入府中,为首之人传下秦皇口谕:燕国人图谋不轨行刺天巫,着令全部锁拿投入天牢。
围坐一处的燕国人大惊失色,雪漫连声喝问传令是否有差,护送天巫的是秦国人,出事也是在秦国,怎会将奔丧之人牵扯进去。兵士哪肯多讲,一声令下将包括雪漫姐妹,慕容恪兄弟在内的燕国人团团围住,刀剑顷刻架到脖颈上,全部用铁链锁拿后投入笼中拉进六合宫。
变故来得突然,就连木石人般的慈心也受惊扰。女人们叽叽喳喳,以为“六合宫魔星”伤痛昏头迁怒燕国人,唯有几个男人彼此对望,谁也不说话。还是嬴允直忌讳最少,当先开口表明猜测:“那场大火来得蹊跷,况且慕容恪竟在御辇中与天巫晤谈一个时辰,后来却被抬出来时尚在熟睡,我一早就觉得不对劲。”嬴允直把话挑明,蒋青也打消顾虑附和其说法,只是抓慕容恪便够了,为何还将雪漫、静柔郡主一同抓走,这事牵连太过。慈心聪慧多思,他认为也许钜子在火场找到对燕国人不利的证据,否则秦皇念在天巫情面断然不会为难雪漫的。董伯认为慈心说得有理,他至今回想火灾仍是心有余悸,若非小姐晚饭后偷偷溜进棺材渡劫,一准被大火烧死了。
嬴允直当即进宫打探情况,只知燕国人全部下了死牢。秦皇本要亲自连夜审问,半路被蒙灌、孙博平拦下。正与进谏的大臣针锋相对时,太后在王敖的陪伴下驾临六合宫。嬴少苍不敢让太后知晓天巫死讯,原打算下葬后再行通报。王敖被嬴少苍面斥后,索性搬出太后来规劝。乍见母后竟能从康苑脱身,嬴少苍愈加震怒,蒙太后对其出示侐帝临终时留给她的圣谕,许她便宜行事之权。这道圣谕原本是侐帝保太后安危之用,蒙太后此时启用算是恰逢其时。蒙太后认为,事关天巫死因和秦燕邦交,断不可用私刑处置,建议明日由廷尉大人会同丞相蒙灌、太尉允燹共审此案。嬴少苍只得准奏,然后陪同太后去见女儿最后一面。
第二日,董伯、紫蕊、嬴允直、蒋青被传到廷尉府作证。审问由廷尉府张大人主审,嬴少苍在上首监审,刀斧手两侧站立,面前陈列各色酷刑刑具,整个刑堂腥味弥漫,阴森恐怖,胆小者看一眼便吓尿。雪漫和慕容恪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神情委顿。天巫府来指认的物证是一支干枯如树根的人参女娃,参与火场搜索的墨徒和中尉府差役都说是从御马马口中取得之物。天巫府的人辨认一番后,都确认外形与雪漫献给天巫的人参相似。
“吾皇的御马皆有灵性,定是认准此人参受云梦泽妖人驱使,意图放火烧死天巫。可足浑氏,你还有何话说?”张大人阴沉沉地质问雪漫,雪漫情绪激动,一再声明人参娃娃是火烧之故变形,与妖术无关。她是天巫传人,怎会陷害自己师父。
“真是天大的笑话!若说最有杀害天巫动机者非你莫属。”张大人逐一列出雪漫罪状,“据本官调查,你虽是天巫传人却不敬师长。年前天巫落难,你曾上书与师父撇清关系,请求废除提天巫封号,销毁其异行邪说。此皆因天巫不肯为燕国减免纳贡,你立功无望便怀恨在心。此其一。”张大人得意地将矛头转向慕容恪,鄙夷道:“其二,你们昭纯宫在天巫出使期间便有嫔妃施放草人咒术害人,燕国又是萨满发源所在,难保你不会利用巫术杀害天巫。”
雪漫眼泪汪汪喊冤:“我受草人咒术所害小产,本该在宫中将养身体,如今巴巴赶过来就是为了给天巫尽孝,你们反倒冤枉我害死自己师父。我不服!”
慕容恪同声替雪漫求情,他知雪漫有些势利心机,但断不至于做出杀害天巫的行径。
张大人拍桌大喝:“好个受害小产的雪夫人,你的伎俩瞒得过燕王却逃不了墨家钜子的眼睛。那个草人咒术本就是你设的局,人参娃娃也是同理!”
雪漫和慕容恪同时呆了呆,雪漫情急立刻辩解说,小产设计是天巫帮忙,草人咒术只是做个样子,实则对邪术一窍不通。“我有什么理由害师父,她死了我得到什么好处?”
慕容恪闻言色变,看着雪漫的眼光格外陌生。
看着雪漫逐步败退,张大人得意之下乘胜追击:“你对天巫早就怀恨在心,只因她夺走了你的心上人慕容恪!”
此言一出,堂上诸人都有些尴尬,嬴少苍龙颜一滞,对张大人道:“情况查实,赶紧断案,题外话免了。”
张大人唱一声喏,便命人取纸笔让雪漫画押,雪漫抵死不认,张大人得嬴少苍首肯便对雪漫用了拶指之刑。雪漫身为贵族郡主,怎受的这等酷刑,厉声惨叫,昏过去又被冷水泼醒。她性情本就刚强,重型之下无一丝松动,坚不认罪,同时指斥秦皇肆意拘押属国国君夫人和重臣,背信弃义,不怕天下人寒了心。张大人还待要另外用刑,慕容恪早已看不下去,请求嬴少苍勿须对雪漫动刑,有气只管冲他来。他昂首挺胸直视嬴少苍秦皇邪魅愤怒的面孔,表情坦然。
嬴少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慕容恪的挺身而出的行为在他眼中无异是种挑衅,他腾地起身大步到慕容恪跟前,屏退众人后弯腰问他:“天巫与你在朕的御辇中说了何话,做了何事?为何你站着进去却睡着出来?”他眼中散发危险而妒忌的光芒,瞪着慕容恪恨不得将其扒皮食肉。
“臣擅自登上御辇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治罪。”面对帝王的威慑,慕容恪没有半分退缩,对车中事情守口如瓶。他在那日睡醒后,清楚明白地记得天巫施法引领自己去太虚幻境,在精舍与自己云雨交合,情浓爱烈,噬魂销骨。他将之认作是天巫嫁与秦皇嬴少苍之前,以此种方式安抚自己,了断彼此孽缘。等到打开天巫遗赠的锦囊,更感她深情蜜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此时的他,已然明白天巫出使燕国只为安排雪漫与自己而来,如今伊人已逝,他心灰意懒之下替雪漫担责,只求速死。
慕容恪越是如此越是激得嬴少苍狂怒,他命令给慕容恪上夹棍,一定要问出御辇中的究竟来。四个膀大腰圆的差役把慕容恪按到在地,用两根三指粗的棍子前后夹住其小腿,用绳子搅动加压,慕容恪的连逐渐胀得通红,钢牙紧咬,额头汗如雨滴。不到一柱香功夫,咔嚓轻响,两只小腿双双夹断,慕容恪仍一声不吭,镇定坚毅令人起敬。嬴少苍迫切想从慕容恪口中套出实情,皆由于他想知道天巫临终前花一个时辰到底对慕容恪讲了什么。最主要的疑点是,慕容恪被郎卫们抬着出来时表情沉醉幸福,身上还裹着一条天巫的披风。此事令他醋意大作,始终无法释怀。他对慕容恪下重刑,无外乎想得到一个令自己放心的保证,然而慕容恪绝口不提昏睡之事,只是一味求死,越加让嬴少苍暴跳如雷:“给我架起来,上烙铁,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且慢,御辇中之事我知道。”堂外飘来钜子嬴少苍的声音,他嗓音嘶哑,形容憔悴,师弟墨田用轮椅推着他来到厅中央。
嬴少苍和慕容恪双双看着他,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陛下恕罪,昨晚我回想了一夜,终于将慕容恪昏睡一事相通。慕容恪说得没错,他确实不知道御辇中发生何事。”嬴归尘告诉秦皇,天巫担心慕容恪不服墨家约束,将来与慈心、石闵等为敌,曾打算用中国的方术对慕容恪洗脑换心。“对,那法术唤作催眠术,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脾性和喜好。慕容恪被抬出御辇应该就是梦中施术的结果。从今以后,慕容恪便是我墨家忠心勤力的执东长老,亦不会与石闵、慈心等人为敌。”
“催眠术?”嬴少苍凤眼连闪精光,脸上火云纹隐然流动,仍有些狐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天巫给我的锦囊中就嘱托我以钜子身份管束他们三个。”嬴少苍补充道。他转向慕容恪问天巫所言是否如此,慕容恪点点头,黯然道:“天巫遗嘱中确曾吩咐我不得伤害她的朋友。”
嬴少苍负手而立,良久喟然叹道:“雪漫心性不纯,愧为她的传人。以萨满法术来陷害她,也是可能的。”
嬴归尘摇头,神色凝重:“据我所知,云梦泽祭司的法术自成一家,只传给家中长男。他们只在南方山区活动,此事定然是萨满见我们护卫森严无机可趁,才用云梦泽附灵术来放火。雪漫虽然庸俗势利,却非无脑之人,她尚且需要天巫帮忙做燕后,决计不会杀害天巫,应该是被萨满利用而已。查明人参来源便可知谁是凶手。”
嬴少苍闭上双眼,森然道:“既然有你做保,朕便不追究燕国人之责。丫头下葬以后,着令慕容儁清剿境内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