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天意公主阿拉耶识辞世,秦皇诏命举国发丧,臣民三年内不得婚娶,一年内不得歌舞宴饮,违者男子苦役三年,女子罚做官奴。噩耗传遍中土,因其举办跑马大会威望甚高,且其人神异被传为天人下界,诸国皆派出使节入秦哀悼。三日来天巫府大门终日未闭,期间吊唁者不绝于途,受天巫恩惠之百姓亦聚集府外哀哭。
袭人、紫蕊、嬴允直和蒋青执弟子礼着重孝,麻衣白布裹身,跪地拜客,董伯作为天巫老家奴,也是一身孝服,因年长且与袭人紫蕊辈分有异,无须跪地酬客,但也坚守灵堂,整日与慈心守在棺材前出神,慈心数度晕厥,反倒劳动董伯照应。
大约因在钜子嬴归尘身上出了气,也因了天巫遗嘱之故,秦皇嬴少苍并未将护送天巫出使的队伍杀头治罪,他在经过落凤坡时,亲手将汉白玉的“落凤坡”碑刻震为两截,又命人摧毁了落凤亭。
落凤,落凤。她真的陨落了。
在灵堂前的嬴少苍一如上次那般尴尬,他与天巫只有兄妹名分兼君臣之义,尊卑有别,长幼有序,使他既不能当着各国使节和臣民失态,也无法如慈心那般日夜守在灵柩前倾倒苦水,只有白日来灵堂前转转,上一炷香,象征性烧点纸钱,此外他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天他不理朝政,慈心、信王在守灵时他把自己关在巫殿二层寝殿中灌酒,喝得人事不省。丞相蒙灌、中常侍孙博平和御史大夫霍久庭等重臣相继来打探过,得知醉酒清醒后均无计可施。
是夜,其兵家师父王敖亲自出面劝勉于他,言道天巫是个异数,与中土之人无缘,与其任她在诸国才俊中周旋中做和事佬,不如归去对秦国发兵统一天下有利。嬴少苍首次顶撞了敬之若父的师父,他痛恨别人认为他娶天巫为色为利,王敖戳到他的伤疤,他便暴跳如雷打断师父:“够了!你是朕的师父,朕的手段如何你最清楚。只是好色为利朕早就将其身子占了,或是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又岂能容她对朕处处简慢,自大欺君?当年你与母后为了帝位逼朕娶奈丽,现在又想对天巫说三道四!朕念你是四朝老臣不予追究,若再对朕的事情指手画脚,休怪朕不念师徒情分!”王敖大异,怃然而退。
燕国最先得到消息,雪漫带着妹妹静柔郡主与慕容恪与慕容垂一道前来奔丧,雪漫两姐妹哭成泪人,慕容恪一路上忽喜忽悲,状如癫狂,谁也不清楚他在念叨什么。这支燕国奔丧队伍只有靠慕容垂打理。静柔郡主对天巫极度崇拜,无论如何要同来与之告别。她与慕容垂一人照料一个,倒是相处默契。等到了灵堂见了棺材,慕容恪的眼泪才掉下来。嬴允直和蒋青认定是嬴归尘擅离职守,贻误天巫病情致其死亡,他们二人把前来吊唁的嬴归尘和墨家长老拦在门外,尤其嬴允直杀气腾腾,恨不得把钜子活刮了泄愤。阿琪因是天巫密友,被紫蕊接了进去。听紫蕊诉说天巫殡天经过后,就连一贯对钜子顶礼膜拜的阿琪也对钜子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她推测,可能是天巫为了慕容恪与故意与钜子起了争执,将其气走后好顺利渡劫。阿琪瞅着灵前只有董伯、慈心、雪漫等自家人的空档,试图盘问慕容恪车中发生何事,不料慕容恪一口咬定此事与旁人无关。更让阿琪觉得其中大有隐情。人死不能复生,站在朋友立场,阿琪反而替天巫高兴,唯独钜子重伤令她心疼已极。听说钜子带着墨田去了起火的地方,她守了一夜灵堂后便跟着找过去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仪兰宫人多有暗喜,非是忠实于奈丽忌恨天巫,实在她们与奈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巫殡天,奈丽就有了出头之日,宫女们的花红赏钱水涨船高。玛妮姨母对奈丽耳提面命,让她日日去天巫府吊唁,以诚心与眼泪打动秦皇,以母仪天下的气度争取人心,重登后位指日可待。奈丽果然往灵堂跑得殷勤勤快,用南蛮热角汁涂在眼皮和袖口上,眼泪汪汪博众人好感,还夜夜来上香、烧纸祝祷,众人均讶异奈丽一夜转性。
太尉允燹与僖王嬴长平自是幸灾乐祸,没了天巫,嬴少苍与其他国君的关系便缺少制衡之人,没准赵国人很快就来讨要“血债”。二人密议,挑动胡夏白匈奴中的蠕蠕人进犯秦皇与天巫开辟的库朗垦荒地区,破坏秦国的募兵垦田制,让嬴少苍无法组建自己的戍边队伍。只要让赵国人北上与秦国抢夺边境地区,在联合塞北祖庭的大皇子嬴庆丰同时举事,里应外合,嬴少苍便孤掌难鸣。
允燹抚掌大笑:“本王原来还对嬴归尘这个帮手有些顾忌,如今因天巫之死嬴少苍自断其臂,才使我等有机可趁。”墨徒遍布天下,闲事为民,战时集结为义军,善于守城与游击,最令进攻先锋部队头疼。嬴归尘被嬴少苍打伤后,强撑病体指挥墨徒去山火现场调查火灾起因,连天巫灵堂一次也未去过,世人皆认为是钜子最后二日未恪尽职守为天巫治病,间接害死天巫,秦皇与天巫弟子不准他入内吊唁之故。除开天巫过世,没有什么比嬴氏双秀翻脸更能让允燹和嬴长平开心的了。
“天助我也。”嬴长平眉飞色舞道:“巫皋将派遣亲随到我等军中担任灵官,他们都是得巫皋真传的入门弟子,可为将士施加护体神光,能令将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允燹初始开怀大笑,继而升起疑色:“我听线报说,巫皋背后还有一个家主为其出谋划策,你可知此人?”
嬴长平敛去笑容,皱眉咋舌:“确曾有此号人物,具体名讳不详。据说此人曾用巫术降服巫皋,巫皋尊其为家主,在幕后为其谋划——我觉得倒像是让巫皋听命于他行事更贴切。”
“既是巫术比巫皋强,何不取而代之?”
“这我就不清楚了。”嬴长平摸着下巴的胡茬沉吟,“巫皋有个关门弟子跟我有些矫情,他说那个家主有自己的徒众,平常深居简出,处处与别的萨满显得不同。家主本人多数时间在各国云游,等闲见不到他。他总是用萨满的密信给巫皋下令。”
“此人来历不明,不可不防。我们与巫皋的事情最好别让他来搅合。”允燹刀眉皱成倒八字,巫皋在胡夏、燕国仍然有众多信徒,以他的名义煽动白匈奴和蠕蠕人攻击库朗地区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
“叔父放心,只要我们控制了库朗,就可以把胡夏、库朗和塞北祖庭连成一片,如一支箭头插到嬴少苍心窝去。”嬴长平奉承道。
允燹开怀大笑,“如果燕国人肯与我们携手,北方就是我们匈奴大部的天下,把那些南方华夏人统统逼到黄河以南,北境就是我们铁骑驰骋的大草原!”
“如真有那么一天,叔父您就是我们北方的共主,最伟大的汗王!”嬴长平不失时机地恭维叔父,允燹其人性情凶暴残忍,最恶华夏人框框套套,最大愿望是把匈奴各部联合起来,成立天汗国,做匈奴人中的秦始皇——天汗大单于。犬戎人自称蚩尤后人,轩辕氏战胜蚩尤后,蚩尤后人退出气候宜人、土地肥沃的中土,偏居北方苦寒与沙漠之地,对南方富庶的黄帝后人虎视眈眈。允燹反对兄长侐与秦人联合复国,侐帝在位时,他不敢作乱;侐帝死后,他拉拢纯犬戎血统的皇子孤立嬴少苍和嬴允直,可惜嬴少苍有蒙氏家族和王敖等秦国旧臣的辅助,使他想扶持二皇子嬴谷的计划落空。这些年,他把持了军权,野心嫉妒膨胀,开始做起天汗国的梦,僖王嬴长平投其所好,提拔和培养了众多犬戎贵族子弟,俨然凑成一个地下小王国。如果不是天巫横插一杠子,局面便要困难得多。
在秦国使团着火的灌木丛坡地上,秦国中尉府的差役和墨徒们分别在树林和草地中搜索,像梳篦样把残存的树根、残骸和焦土都翻遍了,不见丝毫可疑的引火之物,即便有,这么大的火也烧没了。这次大火并未对秦国人造成大的伤亡,仅有三十来人烧死烧伤,马匹和辎重损失重得多。秦皇九马御辇的银色宝马就烧死两匹,其他马匹损失了约百匹,马车主要是九马御辇火势最大,至于焚毁的营帐就十之七八了。
嬴归尘绝不相信这次事故是偶然的山火,他那二日其实并未远离,而是日日栖息在树枝上不敢让自己熟睡。自见到慕容恪门中与天巫欢好梦遗之状,他已经崩溃了。他与阿拉耶识密切接触的时间算来短短不过半月,便见识了她在男子面前的种种妩媚,还乐在其中。他信任她,可她让自己失望。她所说的将慕容恪换心,原来是以色交换。那一刻他恨不得抠去自己的眼珠子。因为恨她,便不想出现在队伍中,若非身为使团统领,他早远去不再见她。晚上他施展神行魅影睡在树枝上晒月亮,只是害怕自己也做慕容恪那样的春梦——他曾经做过,现在决定忘记。山火起时,他头一个想到的人还是她。御辇起火,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变成棺材中冷冰冰的躯壳,他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没想到爱她比恨她更催人命。
董伯交待,紫蕊每顿都按时煎药送入车中,她全都叫董伯倾倒一空,说是渡劫辛苦,靠医家传人的药吊命徒增折磨而已,不如早去来得痛快。可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使团队伍行进的前后都有巫师和墨徒的检查布防,无人出入也无山火源头,定然是人为纵火之故。根据火灾损失来看,这把火是冲着天巫去的。恰巧当夜天巫感觉大限将至,在董伯的帮助下悄悄躺进棺材等死,才免于在车中烧死天巫车子被烧状况奇怪,火从璎珞流苏和车底木板烧起,若是被马匹和灌木带来的火烧过来,璎珞流苏起火正常,但密实的车底却是单独引燃的,嬴归尘推定是内奸作案。此次出使所用的全是信得过的忠勇之士,尤其靠近天巫的都是秦皇与蒋青的心腹,如果说里面有内奸,确实难以排查。
拉御辇的银白色宝马是千里挑一的灵物,当晚活活烧死两匹,如今两匹宝马被烧得焦黑凄惨,嬴归尘命人挖坑掩埋。过一会儿,掩埋的墨徒报告说,有一匹马有些稀奇,身上都着火了,马口里却死死咬着一根干瘪的萝卜。嬴归尘灵光乍现,命人取来马口所衔萝卜,却原来是人参女娃,它身上红肚兜早已不见,****的女性外形清晰可辨,但已失了水分和灵气,变成干瘪萎黄的状如数根的东西。
离开火场后嬴归尘去了皇陵,将人参女娃交给布巴老人,布巴告诉他,以前南方云梦泽的祭司掌握一种号令百花的巫术,抓取天地的精魂使其附于百花之根茎,可使花朵任意开放;如果精怪附于果实之上,其果鲜艳喜人,且可如人般行走自如。
“人参娃娃这样枯黄,不是被大火烤干之故,而是里面精怪离去的原因。”布巴老人拿着人参端详一番后对钜子道。
“我也有同感。萨满的附体只能附于活人或动物,再强的可以附于腐尸,却未见附于草木的。如此看来,火灾与云梦泽的祭司有关。”嬴归尘墨眉深锁,想不透云梦泽的祭司为何来到秦燕与天巫结仇。他只能猜想,是萨满请出云梦泽巫师对付天巫。这人参娃娃是雪漫亲手送出,雪漫与此有何关联?他未及细想,人便因重伤虚弱而倒地,布巴老人急忙招呼下人将其送往汤池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