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其位谋其政
周二下午,我按预定时间赶回清溪镇。次日早上,何玉芳果然带着我,去参加县里的经济工作扩大会了。会议只开了一天,上午县委苗书记和刘县长讲话动员。
苗书记一副书生模样,文质彬彬,口才很好,讲话极富感染性。和苗书记的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相比,刘县长的讲话就实在多了。两人虽然讲话风格不同,但是讲的内容都是形势逼人,我们要超常规发展经济,下大力气招商引资办企业,发展是硬道理,不发展就要被淘汰,就要挨板子,就对不起全县几十万人民的信任和期待啊!两位县领导的讲话听得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下午分组讨论领导讲话精神,与会乡镇长的发言仍然很热烈,但就是意义、精神说得多,实际规划说得少,说来说去归结成了一句话:还是等晚上总结时,看县里下达指标再说吧!
乡镇长们的话,令我大吃一惊:发展经济招商引资,怎么上面还下达指标啊?这符合经济发展的规律吗?
晚上的总结会,果然正如那些乡镇长和书记所言,刘县长果然宣布了今年分配给各乡镇的经济发展指标。刘县长宣布的经济发展指标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清溪镇今年的招商引资任务可是两千万元,上缴利税可是五百万元哪!这么大的数字能完成吗?
从县里回到镇里的当天下午,镇里就召开党委扩大会落实县里精神。
这次党委扩大会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开到晚上七点。会议开得沉闷,问题久议不决。尤其霍主席、吕振国、黄明亮等几只老烟枪不停喷云吐雾,直弄得党委小会议室里烟云密布,呛人欲呕。
我不会吸烟,没多久就被熏得咽干嗓疼,胸闷气短。偷眼扫了一下前后左右,会议室里包括何玉芳等几个女人,都坐在那里若无其事。这才知道人家都是烟雾里熏呛出来的。就强迫自己坚持了一阵。后来实在受不住了,就起身打开两扇窗户通风,这才逐渐坚持下来。
会上,何玉芳宣布了此次会议的三个议题:一、传达落实清河县委经济工作会议精神?二、确定新一年镇领导干部包村问题?三、今年沿袭往年,乡镇党政主要领导还要出外考察,由县里统一组织,镇里要事先做好有关的准备。
马仕龙说,出外考察还早呢,随后再说也不迟,还是先说前两件事情吧!
众人都说可以。于是就由何玉芳传达县委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我作补充。
我们二人说完,黄明亮就抢先发言道,这指标定得这么高,咋有可能完成啊?
马仕龙说,先不说能不能完成,咱也学县里的办法,先把指标分解到村里再说。
翟宜君问,马书记,你说咋分解吧?
马仕龙道,咱们镇八个行政村,每个村产值五十万元以上的企业一个。
然后镇里再建上一个两个就行了。五百万元的利税任务也这样分解,每个村五十万元,镇里一百万元。
政协霍主席说,仕龙,你说我们镇里,哪个村有弄五十万元企业的能耐?
科技副镇长胡玉萍附和,是啊,我们镇的几个村都是穷得叮当响,苍蝇都不想在这儿繁蛆,别说五十万元了,就是五万元的企业,上哪儿整啊?
马仕龙说,那你们说咋办?这上项目的任务总不能都叫镇里扛着啊!
霍主席说,镇里不能,村里更不能。这得给县里反映反映……
马仕龙说,那——霍主席你去反映吧!
会议陷入一阵争论之中,好半天也没有停下来。何玉芳最后看争论不出个什么结果,就出面干预道,去县里反映不合适,上面不但不会给咱减任务,还可能批评咱消极保守哩!仕龙刚才所说的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各村有各村的困难,但我们也得把任务分解下去,不然无法跟县里交代,至于说能不能完成,就先走着说着吧。争论这才停息下来。
黄明亮说,那两千万的引资任务哩?
马仕龙道,也按老规矩,书记、镇长各一百万,副镇级每人五十万,中层每人十万,一般干部每人一万。多引者奖,完不成者罚。这事儿不就结了?
马仕龙说罢,会场里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嗡嗡嘤嘤。许多人都将目光投向何玉芳。
何玉芳阴着脸道,那就也按仕龙说的办法分吧。
下面该说镇干部包村的事儿了,会场一下子寂静下来,陷入一片冷寂之中。
原来交头接耳的人都不说话了,或正襟危坐佯装沉思,或靠向椅背闭目养神,几个烟鬼的喷云吐雾愈演愈烈,会议室里的烟雾愈积愈浓。坐在角落里的人,都看不清他们的眉眼了。
我知道遇到难以研究的问题了。但是镇干部包村有什么难的呢?
我惶惑不解地朝何玉芳望过去。何玉芳面无表情地静坐着,似乎佛陀禅定了一般。我却很快就被弥漫的烟气熏得受不住了。还有因早上多喝了一碗稀饭引起的内急,实在坚持不住,不得不起身逃了出去,直奔楼梯口处的洗手间。
可能就是我出去换气和小解这一阵子,人家已经把镇干部包村的事儿敲定了,反正等我再回到会议室坐下的时候,何玉芳将一张写满镇领导名单和村名的稿纸递给我说,小萧,镇领导包村名单基本确定了,你看有啥意见没有吧?
我接过稿纸看了一眼,见名单上写的是:
何玉芳——清溪村;萧剑平——溪口村;马仕龙——黄坡村;邢庆民——水柳村;霍震生——马岗村;吕振国——红土岭;黄明亮——疙瘩梁……心想既然已经敲定,还跟我征求啥意见呢?顿时心里有些不快,但也不好发泄。
整个会议最难确定的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党委扩大会第二天,全镇干部开始分别编组,准备下村落实会议布置的任务。每个驻村工作组由一位镇领导和一名中层以及一至两名一般干部组成。镇领导任组长,中层任副组长,一般同志为组员。关云山对我说,我的工作组有妇联会主任李素琴还有文化站站长柳絮。
我的心里不由一喜又一愣,喜的是柳絮跟我分一组,我们接触的机会就多了?愣的是我的工作组怎么都是女同志?想到此,就对分配名单的关云山提出我的不同意见来。
关云山听了我的话,怔了一下说,溪口村计划生育问题多,女同志跟着好做工作啊!
我不好再说什么,就先打电话到妇联会,人家说李素琴子宫肌瘤手术过后,俩多月都没来上班了。又打电话到文化站,柳絮一接电话就嚷,他们咋叫你去溪口村哪?
我说,谁知道,党政办关主任说的,咋啦?
柳絮说,溪口是全镇最远最偏僻也最穷的村,而且是全镇工作的老大难。镇领导没人愿意去那里包村的。没办法,这两年镇里研究干部包村的时候都是抓阄儿!今年你新来乍到,他们咋叫你去那儿了?一定要叫他们换一下。
我这才清楚了党委会上研究这个问题时的冷寂与沉默,明白了我出去透气、小解那么一会儿,这个问题就立即得到解决的原因——原来此村无人想去,正好叫我做了替罪羊。
想到此处,我心里就恼怒起来,立即找到关云山,让他重新调整人。关云山一脸为难道,萧镇长,这回咱镇里是统一行动,人员一时分不过来呀!
这回你先将就点儿,等以后有啥问题咱们再换,你看这样中不中啊?
看关云山为难,我只能勉强推托,那这回——柳絮一个人跟着能行吗?
关云山忙道,没事的,柳絮家就是溪口村的。再说这回去下村,其实只是掌握点儿情况,具体工作是老鼠拉木锨——大头都在后头哩!李素琴去不去不打紧,柳絮一个人跟着都中了!以后如果需要了,我再给你增加人。
我没法继续坚持己见。事情就这样确定了。这天上午,我喊柳絮下楼,简单询问了溪口村的情况,下午,柳絮又给溪口村部打了个电话。次日一早,两人就一起出发了。
2.探秘“阴阳石”
我这回坐的是旧普桑。柳絮跟我一起乘车出发。司机大张把车开出镇政府,拐上了去溪口村的沙土路。小车在凸凹不平的沙土路上颠簸,我的身子也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摇摆跳跃,感觉就像坐在荡妇的肚子上。
旧普桑走了七八里,拐了一个弯儿停住了。大张说,清溪到了。车只能开到溪边,余下那一里多就得步行了。清溪其实并不宽,多说也就三四丈的样子,却是碗大的卵石满溪遍布,卵石间没膝的溪水激越奔放,欢唱着春天的歌儿淙淙流淌。
柳絮走到我身边,说其实秋冬两季,溪里的水不深,小车还是能走。春夏两季溪水一涨就不中了,人们过溪就得蹚着过了。于是,只有叫大张先把小车开回去,下午半晌再过来接。然后,就和柳絮一起脱了鞋袜,赤脚下溪趟过河去,沿着山边的土路朝前步行。
和柳絮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忽觉心里豁然亮起来,山野也在我的眼里绿亮起来了。路两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这都是春天的力量啊!春天是爱情的季节。你看眼前这遮天盖地摇曳盛开的花朵,在春天里绽开,渴望爱的交流与抚慰,更何况我们人类——万物之上的灵长呢?
思至此处,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柳絮。柳絮见我看她,以为我有话问她,忙递上一个笑脸,会说话的眼睛望着我问:领导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什么,却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和环境,忙压抑住了荡上心头的春情,随即找了个话题和柳絮聊起来。哎,柳絮,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给我说实话啊!
镇长你请放心,我保证实事求是回答。
那你给我说,我来咱镇当镇长,是不是大家有什么意见哪?
哦,是有一点儿。不过也就那么几个人。
是不是马仕龙、黄明亮和关云山几个呢?
呀,你也看出来啦?你挡了人家进步的路了嘛!
此话怎讲?你说具体点儿。
说实话,要不是你来当镇长,恐怕马仕龙就是镇长,黄明亮就是副书记,关云山就是副镇长了。他们运作了几年,可是你一来,又叫他们原地不动了。你想人家能没有意见吗?
听完柳絮的话,我忽然想起赵逸兵说的“鸠占鹊巢”的话,心里不由好一阵不快:怪不得他们对我那样冷淡拒斥呢!原来是我占了人家的位子啊!
这也难怪,在现今人们最盼望的房子、票子、车子、位子中,“位子”是人们最想得到也最实惠的东西了。有了“位子”,房子、票子、车子就都有了。所以人们对于“位子”的争夺,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于是,在一个单位里,就常常出现一个“位子”许多人争抢的闹局,而且还会出现腾出一个“位子”,变动人员一串的现象。现在清溪镇的情况就是如此。只可惜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好事儿,被我的到来无情地破坏了。平常我最恨这种“加塞儿、插杠子”的人,想不到现在我也成了这种不光彩的角色!我不觉苦笑了。
萧镇长,人家都把你恨死了,你还笑哩!
恨我有什么用,我下来也是迫不得已呀!
就是,你在大机关待着多舒服,谁愿意到这穷山沟里工作呀?
柳絮,你能不能给我说说这几个人的情况呢?
嗯——怎么说呢?这几个人都是有能力但没有后台的那种人。按年龄说,马仕龙应该是最年轻最有能力也最难驾驭的,能踢能咬能折腾。这人是用好了是条龙,用不好了是条虫,就看你怎么用他了?黄明亮和关云山年龄大点儿,也都是靠硬干上来的。但这俩人又不同,黄明亮是一个只知道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的那种人,说穿了就是一个实干家?关云山倒是一个可以深交的“猛张飞”,对脾气了可以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不对劲儿了却又与你形同陌路,水火不容。
那你说我该咋办呢?
嘻,你是蹲大机关的人,这还用得着我说呀?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啊!
那好,我可说了。第一,既来之则安之,尽快干出成绩?第二,找机会先把关云山、黄明亮、马仕龙这几个人笼络住。这几个人在镇里的工作能力强,影响力也大,笼络住了他们三个,就稳定住清溪镇的半个天下了。
那何玉芳、吕振国还有邢主任、霍主席他们呢?
何玉芳是个没啥本事的人,只是因为是刘县长线上的,才由镇长提了书记。马仕龙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何玉芳对马仕龙又恨又怕,表面上还得靠着人家。你只用捧着顺着她就行。吕振国倒是老好人,邢主任、霍主席都是老油子,你只要不得罪他们就行了。
柳絮的话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觉得柳絮的分析深刻而到位,又充满了官场帷幄的哲理性。我越听心里越清亮,越听心里越感动:这女子真是把我当作知己了,不然她不会给我介绍这些的。有这些,我足够在清溪镇立足啦!只是,我今后如何报答柳絮呢?首先,去艺校的事情要给人家办成啊!
我正想跟柳絮说她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谁知却听到一阵人声,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远远地迎过来。看来溪口村已经到了。
果然是溪口村的村干部,一见面柳絮就和他们熟脸熟面地打起了招呼。
柳絮先给村干部们介绍我,这是新来的萧镇长,一上任就来咱村视察了。然后又给我介绍村干部,这是咱村王支书,按辈分我叫他大海叔?这是村委会主任崔志海,我平常叫他志海哥?这是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柳青林,是我本家的小兄弟?这是村会计、妇女主任兼计划生育专干胡秀梅,按老亲我该叫她梅嫂子……
介绍完毕,众人一起走过来,一一和我握手寒暄。寒暄完毕,我和柳絮在村干部们引导下沿路往前走,转过一个小弯儿,一片绿树掩映着的房舍显现出来。来到一排土墙青瓦房子的小院前,柳絮说村部到了。我打量了一眼眼前的房舍说,嗬,你们村部房子不少嘛!
支书王大成笑着道,啥子呀!村部就两间房子,还是占用村小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