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儿子和丈夫相继死去之后,老伯爵夫人觉得自己是个偶然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任何生活目的和意义。她吃、喝、睡觉、醒着,但她不是在生活。生活没给她任何新的印象。除了安宁,她不需要生活中的任何东西,但这个安宁她只能到死亡时才能得到。但是在死神还没有来到的时候,她必须生活,也就是要使用她的生命力。在她身上可以特别明显地看到很小的孩子和很老的老人身上所有的特点。她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外在的目的,只看出她需要显示她的各种爱好与能力。她必须吃饭、睡觉、思想、说话、哭泣、工作、发脾气,等等,只是因为她有肠胃、头脑、肌肉、神经和肝脾。这一切她都做了,并且像人们在年富力强时那样是受外界的刺激而这么做的,人们在年富力强的时候,由于所向往的目的,却发现不了另一个运用自己力量的目的。她说话只因为她在生理上必须运用她的肺与舌头。她哭得像小孩一样,因为她必须擤鼻子等。在精力旺盛的人看来是目的的东西,在她显然是一个借口而已。
例如,在早晨,特别是假使她在头一天吃了油腻的东西,她便显得必须发怒,那时她便选择别洛娃的耳聋作最方便的借口。
她从房间的另一头开始向她低声说着什么。
“今天好像暖和了一点,我亲爱的。”她低声说。
当别洛娃回答说:“怎么,他们来了?”她便愤怒地嘀咕,“我的天哪,她真是个聋子,多蠢呀!”
另一个借口便是她的鼻烟,她觉得它有时太干,有时太湿,有时研得不好。在发了这些怒气之后,她的脸上便显得发黄。她的女仆们凭着准确的迹象,知道什么时候别洛娃又会耳聋,什么时候鼻烟又会太湿,什么时候她的脸又会变黄。因为她需要发发她的火气,有时她需要运用她剩余的思考能力,这时借口便是玩牌戏。当她需要哭的时候,那时借口便是逝世的伯爵;当她需要忧虑的时候,借口便是尼考拉和他的健康;当她需要恶意诅咒的时候,借口便是玛丽亚伯爵夫人;当她需要运用发音器官的时候——这多半是在六点钟以后,在幽暗的房间里吃过饭休息之后——那时的借口便是向同样的听众重复讲同一件事情。
老太太的这种情况是全家都知道的,尽管从来也没有人这么说,大家都尽一切可能的努力去满足她的这些要求。只在尼考拉、彼挨尔、娜塔莎和玛丽亚伯爵夫人偶然间互相交换的目光和忧郁的微笑中,表现出他们对她的要求相互理解的心情。
此外,这些目光还表现出别的意思;这些目光说,她已经尽了她人生的义务;说她整个人并不是大家现在所看见的这样,说到了这个从前是尊贵的、是和我们一样充满生命的、但现在是可怜的人,我们大家又要高兴地顺从她,克制自己。这些目光说,这是memento mori(死的征兆)。
全家的人中间,只有真正怀着恶意的、愚蠢的人和小孩不明白这一点而疏远她。
13
当彼挨尔夫妇来到客厅时,伯爵夫人正在习惯地运用她的智力玩牌戏,虽然她习惯地说着自己在彼挨尔或儿子回家时一向所说的话:“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亲爱的;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好,谢谢上帝。”在给她礼物时,她说着别的说惯了的话:“不是礼物珍贵,谢谢,亲爱的,而是你给我这样的老太婆……”显然,彼挨尔在这时候来到,她感到不高兴,因为他使她不能再把注意力用在未摆完的牌戏上面。
她摆完了排心思牌戏,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礼物。礼物是一个精工制作的盒子,装有一个带盖子的画着牧羊女的淡蓝色法国赛佛尔茶杯,一个画有伯爵肖像的金鼻烟壶,这是彼挨尔在彼得堡向细工画家定做的(伯爵夫人早就想要这件东西)。她现在不想哭,因此她冷淡地看了看肖像,更加注意盒子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你使我安心了,”她说,她总是这么说,“你亲自带回来,这点是最好的。这太不像话了,你要把你的妻子责骂一顿才是。这是怎么啦?你不在家,她好像疯了。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记得,”她说着说惯了的话,“你看,安娜·济摩非芙娜,”她说,“我的孩子带给我们一个多么好的盒子。”
别洛娃称赞了礼物,并赞美了自己的衣料。
虽然彼挨尔、娜塔莎、尼考拉、玛丽亚伯爵夫人和皆尼索夫要说许多在伯爵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不是因为要对她隐瞒什么,而是因为她对于许多事情都一无所知,假如他们在她面前说起什么,就不得不回答她许多提得不适时宜的问题,而且又要重复他们已经重复过许多次而她还是不能记住的话:说这个人死了,那个人结婚了——但他们仍照平常那样坐在客厅里的茶炊旁边喝茶,彼挨尔向伯爵夫人回答着她自己既不要听、别人也不感兴趣的问题,说是发西利公爵变老了,说玛丽亚·阿列克塞芙娜问候她并惦念他们云云……
在整个喝茶的时间里,人们就进行着这种谁也不感兴趣然而不得不进行的谈话。喝茶的时候,索尼亚坐在茶炊旁边,家里所有的成年人都围着圆桌坐着。小孩们、教师们、女教师们已经喝过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他们的声音。喝茶时,大家都坐在平时坐惯了的地方。尼考拉坐在火炉旁的小桌子边上,有人把茶递给他。老猎狗米尔卡(第一条米尔卡的女儿)嘴脸显得非常灰暗,一双大黑眼睛更加突出,躺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皆尼索夫留着半白鬈曲的头发和胡子,身上的将军制服敞开着,坐在玛丽亚伯爵夫人的旁边。彼挨尔坐在妻子与老伯爵夫人之间。他知道,他说的话可以使老人发生兴趣,也是她能明白的。他说些外界社会上的事件,说到老伯爵夫人从前同辈团体中的那些人,这些人以前是一个真正的、生气勃勃的、独立的团体,但是现在大都分散在世界各地,像她一样,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收集着他们在早年生活中所种植的谷物的余穗。但他们,这些同辈的人,在老伯爵夫人看来,是唯一的、严肃的、真正的团体。娜塔莎从彼挨尔的兴奋上看出了他的旅行是有趣的,他想要向他们说许多话,但他不敢在伯爵夫人面前说。皆尼索夫不是家庭的一员,因此不明白彼挨尔的细心。他是一个不得意的人,极其关心在彼得堡所发生的事,并且不断地要求彼挨尔说到塞妙诺夫团新近发生的事,说到阿拉克捷夫,说到圣经会。彼挨尔有时说得津津有味,便说到这些事,但是尼考拉和娜塔莎每次都使他回头说到依凡公爵和玛丽亚·安桃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健康。
“哦,这一切的傻事,高司柰尔和塔塔蕊诺娃,怎么样?”皆尼索夫问,“难道一切还是那样的吗?”
“谁说还是那样的?”彼挨尔叫着,“比以前更加有势力了。圣经会,它现在就是整个的政府了。”
“是什么,mon cher ami?(我的亲爱的?)”伯爵夫人问,她现在喝完了茶,显然是希望找到饭后发脾气的借口,“你说到政府什么?我不明白。”
“是的,你知道,妈妈,”尼考拉插言,他知道怎样把别的话转换为母亲的言语,“亚力山大·尼考拉耶维支·高里村公爵组织了一个团体,据说,因此他有了很大的势力。”
“阿拉克捷夫和高里村,”彼挨尔无心地说,“他们现在就是整个的政府。这样的政府!他们处处看到阴谋,并且惧怕一切。”
“哦,亚力山大·尼考拉耶维支公爵有什么过错吗?他是一个最可尊敬的人。我那时常在玛丽亚·安桃诺芙娜家遇见他,”伯爵夫人生气地说,因为大家沉默着更加生气了。她继续说,“现在所有的人都受指责了,福音会有什么坏处?”她站起来(大家也站起来了),带着严厉的样子,摇摆着走到起居室里她的桌前去了。
在接连的沉闷的缄默之后,从隔壁的房里传来了小孩的笑声和话声。显然小孩们当中发生了什么开心的兴奋的事情。
“完了,完了!”传来了小女孩娜塔莎的高兴的叫声,它比全体的声音都高。
彼挨尔和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尼考拉互相看了一眼(彼挨尔总是看着娜塔莎),并且幸福地微笑了一下。
“这是绝妙的音乐!”彼挨尔说。
“这是安娜·马卡罗芙娜打完了袜子。”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啊,我去看看,”彼挨尔跳起来说,“你知道,”他停在门口说,“我为什么特别欢喜这种音乐。他们最先使我知道,一切都好。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我离家越近,我越耽心。进了前厅,听到安德柔沙在唱什么,哦,这就是,一切都好……”
“我知道,知道这种情绪,”尼考拉附和地说,“我不能去,那双袜子对于我是一件意外的事。”
彼挨尔走到小孩们那里,于是笑声和叫声更大了。
“好,安娜·马卡罗芙娜,”传来了彼挨尔的声音,“到房当中来,听命令——一,二,我喊三的时候……你站在这里。我来抱着你。来,一,二……”彼挨尔说,他停了停……“三!”房间里充满了小孩声音的狂喜的喊叫。
“两只,两只!”小孩们叫着。
这是两只袜子。这是安娜·马卡罗芙娜凭了只有她知道的一种秘诀用针同时打成的,在袜子打成时,她总是在小孩们面前得意地从一只里面抽出另一只。
14
不久之后,小孩们都来道夜安。小孩们和所有的人接了吻,男女教师们敬过礼,便走出去了。只有代撒勒和他的学生留了下来。这位教师低声地要他的学生下楼。
“Non,m-r Dessales,je demanderai à ma tante de rester,(不,代撒勒先生,我要请求姑母让我留在这里。)”尼考林卡·保尔康斯基同样低声地回答。
“Ma tante,(姑母,)让我留在这里吧。”尼考林卡走到姑母面前说。
他的脸上显出了恳求、兴奋、狂喜。玛丽亚伯爵夫人看了看他,又转向彼挨尔。
“你在这里的时候,他是不能走开的……”她向他说。
“Je vous le ramènerai tout-à-l'heure,m-r Dessales,bonsoir,(我马上就把他带来给你,代撒勒先生,再见,)”彼挨尔向这个瑞士人伸着手说,于是微笑着转向尼考林卡,“我还没有看见你。玛丽,他现在长得多么像他了。”他向着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像我的父亲吗?”男孩子说,脸色发红,抬起欢喜的明亮的眼睛,仰视着彼挨尔。
彼挨尔向他点了点头,并且继续说着被小孩们打断的谈话。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做十字布刺绣;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丈夫,尼考拉和皆尼索夫站起来,要了烟斗,吸着烟,向疲倦而坚持地坐在茶炊旁边的索尼亚要了茶,并且询问彼挨尔。那个鬈发的、多病的、有一双明亮眼睛的男孩子,不为人注意地坐在角落里,只把翻领中伸出的细颈子上的鬈发的头,向彼挨尔坐着的方向转动着,他偶尔颤抖着,向自己低语着什么,显然是体验着某一种新的强烈的情绪。
谈话转到了当时的关于上层政府的传闻,大多数的人通常把这当作内政上最重要的兴趣。皆尼索夫因为自己在官职上的失意而不满意政府,高兴地听着那时在彼得堡所发生的、在他看来是愚蠢的事,他对彼挨尔的话提出强有力的尖锐的批评。
“从前我们应该做德国人,现在我们和塔塔蕊诺娃、克裕得纳夫人跳舞了,读……爱卡次号村和教友们的著作了。啊!再把我们的好汉拿破仑放出来吧,他会除去这些人的所有的愚蠢。把塞妙诺夫团交给施发尔兹这样的人指挥,像什么样子?”他喊叫着说。
尼考拉虽然不像皆尼索夫那样想要寻找一切的错误,也认为批评政府是一件非常值得而重要的事,认为任命A为某部大臣,派B为某省总督,皇帝说了什么,大臣说了什么——认为这一切是很重要的。他认为关心这些事情和询问彼挨尔,是必要的事。由于这两个人的问题,谈话没有越出关于上级政府的传闻的通常范围。
但是娜塔莎,知道丈夫的各种态度和想法,看到彼挨尔早就想要,却不能够把谈话引到别的方向上去,并且表现他的内心的想法,而他就是为了这个想法才到彼得堡去咨商他的新朋友费道尔公爵的,于是她用这个问题帮助了他:他和费道尔公爵的事办的怎样?
“是什么事?”尼考拉问。
“总是同样的事情,”彼挨尔环顾着四周说,“大家看到,事情弄得那样糟糕,让它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了。尽力反对它,是一切正直的人的责任。”
“正直的人能做出什么呢?”尼考拉微微地皱了皱眉说,“能做什么呢?”
“这就是……”
“到我的书房里去吧。”尼考拉说。
娜塔莎早已料到他们要来叫她去喂奶了,听到保姆的叫声,便到育儿室去了。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她一道去了。男子们进了书房,尼考林卡·保尔康斯基,没有被姑父注意到,也走到书房里去了,坐在窗边黑暗处的写字桌前。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皆尼索夫问。
“永远是些幻想。”尼考拉说。
“是这回事,”彼挨尔开言了,他没有坐下来,却时而在房中来回走动着,时而停止着,说话时声音含糊,并且用手做着迅速的姿势,“是这回事。彼得堡的情形是这样的:皇帝不问政事,他完全沉浸在这种神秘主义里。”(彼挨尔现在不能饶恕任何人的神秘主义了。)“他只寻求安宁,只有那些sans foi ni loi(无信仰无法律的)人能够给他安宁,他们胡乱地破坏一切,压制一切;马格尼兹基、阿拉克捷夫和tutti quanti(这一类的人)……你会同意的,假使你自己不管理农场,只想要过安静的生活,那么你的管事越残忍,你越容易达到你的目的。”他向着尼考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