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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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例如,彼挨尔所永远记得的那个困难的时候,在娜塔莎养了第一个体质柔弱的小孩之后,当他们不得不换了三个奶妈而娜塔莎失望得生病的时候,彼挨尔有一天向她说到他所完全同意的卢骚的思想,认为用奶妈是不自然的有害的。到了第二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她便不管母亲、医生和丈夫自己的反对——他们都反对她自己喂奶,好像是反对当时闻所未闻的有害的东西一样——坚持她自己的主张,并且从那时候起,所有的小孩都由她自己喂奶。

在发怒的时候,夫妇吵架是极其常见的事,但在吵架很久之后,使彼挨尔高兴而惊异的是,不但在妻子的言谈中,而且在她的行动中,发现了他的被她反对过的主张。他不但发现这个主张,而且发现他的主张没有了他在提出的时候由于激动和争吵而加上去的一切多余的东西。

在结婚七年之后,彼挨尔快乐地、坚决地感觉到他不是一个坏人,他感觉到这一点,因为他在妻子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反映。他觉得在他自己身上,好和坏互相混杂,互相掩映。但在妻子身上,只反映了他的真正好的地方;一切不是十分好的东西都被抛弃了。这种反映不是由于逻辑的思想,而是由于别的神秘的直接的途径。

11

两个月前,彼挨尔已经在罗斯托夫家作客时,接到了费道尔公爵的信,邀他到彼得堡去讨论那里的某一个团体的会员们所研究的一些重要的问题,彼挨尔是那个团体的主要创办人之一。

娜塔莎阅读丈夫的一切信件,她看了这封信,虽然感到离别丈夫的痛苦,却自动地提议要他到彼得堡去。对于丈夫的一切用脑子的抽象的事务,她虽然不了解,却很重视,她总是恐怕妨碍了丈夫的这种活动。对于彼挨尔看信之后的畏怯疑问的目光,她的回答是,要求他去,但是要他限定了他回来的确实的日期。他的假期是四个星期。

自从两个星期之前,彼挨尔假期届满的时候,娜塔莎便陷于不断的恐怖、悲伤和愤怒的心情中。

皆尼索夫现在是一位退休的、不满现状的将军了,他是在这最后的两星期中来到的。他惊异地、悲伤地好像看一个从前所爱过的人的不相似的画像一样地看着娜塔莎。她的目光既沮丧又寂寞,回答问题很混乱,只说些小孩的事,这就是他在从前的美女身上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

在这一期间,娜塔莎是悲伤的、恼怒的,特别是在她的母亲、哥哥、索尼亚或玛丽亚伯爵夫人安慰她,极力宽恕彼挨尔,并且设想他延迟的原因的时候。

“这都是蠢话,都是胡说八道,”娜塔莎说,“他的一切打算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这全是愚蠢的团体。”她这样说到那些她过去坚决相信有其巨大重要性的事情。于是她到育儿室去喂她唯一的小孩彼恰。

当三个月的小人物躺在她怀里吃奶,她感觉到他嘴唇的吮吸和鼻孔的呼吸时,无论谁也不能够像这个小人物对她所说的话那么令人安慰,那么显得有理智。这个小人物对她说:“你在发火,你在嫉妒,你想报复他,你害怕,而我就是他,我就是他……”这是没有办法回答的。这是最真实不过的。

娜塔莎在这心绪不宁的两星期中,常常跑到小孩那里去寻找安慰,为他忙忙碌碌,以致把他喂得过分了,因此得了病。她担心他的病,同时她也正需要这样做。照顾小孩的时候,她对于丈夫的挂念就较容易忍受了。

当彼挨尔的车子在门口发出响声的时候,她正在喂奶,保姆知道该怎样使女主人高兴,她悄然无声地,然而迅速地、脸带喜色地走进门来。

“他来了吗?”娜塔莎迅速地低声问,她不敢动弹,以免惊醒睡着的小孩。

“他来了,太太。”保姆低声说。

血涌上了娜塔莎的脸,她的腿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但是跳起来跑出去是不可能的。小孩又睁开眼对她看了一下。“你在这里。”他好像在这么说,接着又懒洋洋地咂响着嘴唇。

娜塔莎轻轻拔出奶头,把他哄了一会,递给了保姆,然后快步向门口走去。但她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似乎觉得良心正在责备她,这是由于高兴才把小孩丢下得太快了,于是她回头看了一下。保姆正举起胳膊,要把小孩从栏杆上边放到小床上去。

“太太,去吧,去吧,放心吧,去吧。”保姆微笑着用保姆和主妇之间那种很随便的口气低声说。

娜塔莎轻轻跑到前厅去了。

皆尼索夫衔着烟斗从书房走进客厅,这时他初次认出了娜塔莎。她那焕然一新的脸上露出了鲜明的、喜气洋洋的神色。

“他来了。”她一面跑,一面对着他说,于是皆尼索夫也由于自己所不很喜欢的彼挨尔回来了而感到高兴。娜塔莎跑进前厅,看见一个穿皮大衣的身材高高的人正在解围巾。

“是他!是他!真的!就是他!”她自言自语着,于是向他飞跑过去抱住他,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然后放开他,看了看彼挨尔那张幸福、发红和饱经风霜的脸。

“是的,这是他;他是幸福的,满意的……”

忽然她想起了她在最近两星期内所经受的思念不安的痛苦;她脸上所流露出的满心欢喜的神色消失了;她皱了皱眉头,于是一连串指责和怨言都倾注在彼挨尔的身上了。

“你倒舒服,还很高兴、很快活……我可怎样呢?你至少也要想想小孩。我要喂奶,我的奶又不好……彼恰要死了。可你却很快活。是的,你快活……”

彼挨尔认为这不能怪他,因为他无法早点回来;他知道,她的冲动是没有道理的,他也知道,两分钟后这种冲动就会过去;他尤其知道,他自己是快活的高兴的。他想要微笑,但他却不敢想到这么做。他做出可怜的惊恐的脸色,并且低垂了头。

“我不能够,实实在在!但是彼恰怎么样?”

“他现在不要紧了,我们去吧。你怎么不觉得惭愧!你要能够知道,我没有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多么痛苦……”

“你很好吗?”

“我们去吧,我们去吧!”她说,没有放开他的手臂。于是他们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当尼考拉夫妇来找彼挨尔时,他在育儿室里,把醒了的婴儿托在他的宽大的右掌上,摇弄着他。在他的张着无牙的小嘴的宽脸上,现出了愉快的笑容。风暴早已过去了,娜塔莎的脸上出现了快乐明亮的太阳,她亲热地望着丈夫和小孩。

“和费道尔公爵把一切都谈好了吗?”娜塔莎说。

“是的,好极了。”

“你看,抬起来了(娜塔莎意思是说小孩的头),啊,他使我多么耽心啊……看见了公爵小姐吗?真的她爱那个……”

“是的,你想象得到的……”

这时尼考拉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走进来了。彼挨尔没有把儿子从手上放下来,低头和他们接了吻,并且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虽然许多有趣的问题必须谈到,但是显然,戴帽子的晃着头的小孩吸引了彼挨尔的全部注意。

“多么可爱啊!”玛丽亚伯爵夫人说,望着小孩,和他玩着,“就是这一点我不明白,尼考拉,”她向丈夫说,“怎么你不明白这些小宝贝的好玩。”

“我不明白,我不能够,”尼考拉说,用冷淡的目光望着小孩,“不过是一块肉。我们去吧,彼挨尔。”

“主要的是,他是一个那么多情的父亲,”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为丈夫辩白着,“但是只要有了一岁光景……”

“不,彼挨尔很会看护他们,”娜塔莎说,“他说,他的手正是给小孩做椅子的。看呵。”

“啊,但并不是为了这个。”彼挨尔忽然笑起来说,转动着小孩,把他交给了保姆。

12

像每个大家庭那样,在童山的房屋里,有几个完全不同的集团住在一起,他们各自保持着自己的特点,并且互相让步,合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这个屋里所发生的每一事件,对于所有的这些集团,是同样地重要,同样地可喜的或悲伤的;但是每一个集团有它自己的特殊的、和别的集团无关的理由去为某一事件高兴或悲伤。

例如彼挨尔回来了,是快乐的重要事件,大家都觉得是如此的。

仆人们是主人的最可靠的裁判者,因为他们不是凭谈话和感情的表现来裁判的,而是凭他们的行动与生活方式来裁判的,仆人们都高兴彼挨尔回来,因为他们知道,他在家里的时候,尼考拉伯爵便不每天到农场上去,便更愉快更和蔼,还因为在节日他们都可以得到重赏。

小孩们和女教师们高兴别素号夫回来,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彼挨尔那样地领导他们过共同生活。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在大钢琴上弹苏格兰舞曲(他的唯一的曲子),照他说,他们可以随着这个曲子跳一切可能的舞。并且他确实带礼物给大家。

尼考林卡·保尔康斯基现在是十五岁的、清瘦的、有鬈曲的金发和美丽眼睛的、多病的、聪明的男孩子了,他高兴,因为彼挨尔叔叔(他这么称呼他)是他的羡慕与热爱的对象。没有人唤起尼考林卡对彼挨尔的特别的爱,他只偶尔看见彼挨尔。他的扶养者玛丽亚伯爵夫人用尽了一切办法使尼考林卡像她一样地爱她的丈夫,于是尼考林卡爱姑父了;但是他爱他,却带着几乎察觉不出的轻视的意味。彼挨尔却是他所崇拜的。他不想当骠骑兵,不想做一个有圣·乔治勋章的骑士,像姑父尼考拉那样。他想要做一个有学问的、聪明的、善良的人,像彼挨尔那样。在彼挨尔面前,他的脸上总是有高兴的光采,当彼挨尔和他说话时,他便脸红喘气。他没有疏忽过彼挨尔所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同代撒勒一起或一个人的时候,便回想并考虑彼挨尔的每句话的意义。彼挨尔的过去生活,他在一八一二年之前的不幸(关于这个,尼考林卡根据他所听到的话作出模糊的诗意的想象),他在莫斯科的冒险、他的被俘、卜拉东·卡拉他耶夫(他听彼挨尔说到他)、他对娜塔莎的爱情(这个孩子也特别地欢喜她),尤其是彼挨尔和他所记不得的亡父的友谊,这一切使彼挨尔在他眼中成了英雄与圣人。

根据别人说到他的父亲和娜塔莎时的片言只语,根据彼挨尔说到他的亡父时的兴奋,娜塔莎说到他的亡父时的谨慎而尊敬的温情,这个刚开始想到爱情问题的男孩子,明白了他的亡父爱过娜塔莎,并且在临死时,把她让给了朋友。这样的父亲,这个孩子所记不得的父亲,在他看来,是一个不能想象的神,他总是带着激动的心情和又悲又喜的眼泪回想他。所以这个男孩因为彼挨尔来了而觉得幸福。

客人们欢迎彼挨尔,因为他这个人总是能够使任何团体富有生气并且能够团结大家。

家中成年的人(且不说他的妻子),欢迎这个朋友,因为有了他就可以把生活过得更舒服更安宁。

老妇人们高兴他所带来的礼物,尤其是高兴娜塔莎又有生气了。

彼挨尔感觉到这些不同的集团对于他的不同的看法,急忙着满足每个人的希望。

彼挨尔是最心不在焉的、最健忘的人,现在按照他的妻子为他拟就的单子,买来了一切,没有忘记岳母与内兄的任何委托,赠送别洛娃的衣料,以及内侄们的玩具。在结婚的初期,妻子的这种要求——要他去办理并且不要忘记他所要购买的一切——使他觉得奇怪;当他在第一次的旅行中,忘记了一切的时候,她的认真的悲伤使他吃惊。但后来他便习惯了这件事了。他知道,娜塔莎不为她自己请求任何东西,而只是在他自愿办理的时候为别人请求,现在,他由于替全家买了礼品而感到一种意外的小孩般的乐趣,并且他没有忘记任何东西。假使他引起娜塔莎的责备,那只是因为他买的太多、太贵了。在大部分人看来她的两个短处,在彼挨尔看来却是她的两个长处——在衣着零乱和疏忽自己这两点之外,娜塔莎又加上了吝啬。

自从彼挨尔开始过着开支浩大的、住大房屋的家庭生活以来,令他诧异的是,他发觉他的花费比以前少了一半,而他最近的困难情况(主要的是由于前妻的债务)已经开始好转了。

生活节俭了,因为他的生活有了约束:那种最会浪费的奢华,那种随时可以改变的生活,彼挨尔现在已经没有了,并且也不希望再有了。他觉得,他的生活方式是永远地规定了,要这样一直到死,他没有权力加以改变,因此这种生活是较为节俭的。

彼挨尔带着愉快的笑脸整理着他所购买的物品。

“怎么样!”他说,好像店员一样拉开了一块衣料。

娜塔莎坐在他的对面,抱住坐在膝上的大女儿,把明亮的眼睛迅速从丈夫身上移到他所拿出的物品上。

“这是给别洛娃买的吗?好极了。”她摸了摸质料,“这要一卢布一尺吧?”

彼挨尔说了价钱。

“太贵了,”娜塔莎说,“哎,小孩同妈妈会多么高兴啊。只是你用不着替我买这个。”她无法忍住自己的微笑,赞赏着当时刚刚流行的镶珍珠的金梳子,补充说。

“阿代勒撺掇了我:她说,买吧,买吧。”彼挨尔说。

“我什么时候戴呢?”娜塔莎把它插在头发上,“这要在带玛盛卡出去的时候戴;也许到那时候又时髦了。好吧,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收起了礼品,先到了育儿室,然后去看伯爵夫人。

当彼挨尔和娜塔莎腋下挟着包裹走进客厅时,伯爵夫人照常和别洛娃在玩她的牌戏。

伯爵夫人已经六十开外,头发全白了。她戴着一顶帽檐的皱边围住她整个脸的帽子。她的脸上已经起了皱纹,上唇瘪进去,眼睛已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