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伯爵夫人妒嫉丈夫的这种爱好,并且惋惜她不能分享;但她不能了解那个遥远的、对她是生疏的世界给予她丈夫的那种快乐和苦恼。她不能了解,他天一亮就起身,在田地上或打谷场上度过整个的上午,在播种、刈割或收获之后回来和她一道吃茶的时候,他为什么是那么特别地兴奋而快乐。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是那么羡慕地高兴地说到那个富足的、勤劳的农民马特未·叶尔米升和他家的人用车子整夜地装运禾捆;或者说到,在别人还没有收割的时候,他自己的禾捆已经成堆了。她不明白,当暖和的细雨落在枯萎的燕麦嫩芽上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高兴地从窗口跨上露台,嘴里不断发出笑声,并且眨眼;或者在刈草或收割的期间,风把阴雨的乌云吹散的时候,他为什么脸上发红,晒得淌汗,头发上发出艾与龙胆的气味,从打谷场上走来,高兴地用手拭着脸,说:“那么再有一天,我的和农民的收成都要进仓了。”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心地善良的、永远准备逢迎她的意志的人,在她替那些向她求情的农妇或农夫请求免除工作的时候,便几乎感到绝望;为什么,他,善良的尼考拉,固执地拒绝她,愤怒地要求她不要干涉别人的事。她觉得,他有一个特殊的、他所热烈喜爱的世界,它具有一些是她不了解的法则。
她有时极力要了解他,向他说到他的好处,说到他为他的家奴们所做的福利,这时他便生气,回答说:“一点也不是的,我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并不要为他们的福利去做那件事。那一切邻人的福利,那一切是诗话和奇谈。我所需要的是我们的小孩不要讨饭,我一定要在我活着的时候改善我们的境遇,没有别的了。因此需要秩序,需要严格……没有别的了!”他说,急躁地握着拳头,“还有公正,当然的,”他又说,“假使农民受饥受寒,只有一匹可怜的马,他便不能替他自己、也不能替我做出工作了。”
大概正是因为尼考拉不让他自己想到,他是为了别人,为了德行在做什么事情,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有好结果:他的财产迅速地增加;邻近的农奴来请求他收买他们,并且在他死后很久,农奴们还对于他的管理,保持着尊敬的怀念。“他是一个地主……农民的事情在先。他自己的事情在后。他不宽纵人的。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好地主。”
8
然而尼考拉在农业管理方面,只有一件事情有时候使他感到苦恼,这就是他的暴躁脾气,和他的骠骑兵的好用拳头的旧习惯。在起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有任何应受指摘的地方,但在他结婚的第二年,他对于这种打人方式的看法忽然改变了。
夏季的一天,接替逝世的德隆的村长,被告发了欺骗和各种毛病,他从保古恰罗佛被找来了。尼考拉到台阶上去问他,村长刚刚回答了几句,便从门廊里传来了喊叫声和打人声。尼考拉回到屋内吃饭时,走到妻子的面前,她低头坐着在绣花,他照例地开始向她说到他早上所做的一切,顺便说到保古恰罗佛的村长。玛丽亚伯爵夫人的脸发红又发白,抿着嘴唇,仍旧低头坐着,对于丈夫的话没有回答。
“这个胆大的浑蛋,”他说,一想到他,便发火了,“哦,假若他向我说他吃醉了酒,他不知道……但是你怎么啦,玛丽?”他忽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想说什么,但是又赶快地低下了头,噘起了嘴唇。
“你怎么啦?你有什么事?亲爱的……”
不好看的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哭的时候总是好看。她从来没有因为疼痛和恼怒而哭;总是因为悲哀与怜悯而哭。而当她哭的时候,他的明亮的眼睛便有了不可抵抗的魅力。
尼考拉刚抓住她的手,她便不能够克制她自己,哭起来了。
“尼考拉,我知道了……他有错,但你,为什么你?尼考拉……”她用双手掩了她的脸。
尼考拉沉默着,脸上发红,离开了她,开始在房中沉默地来回走动。他明白了她为什么哭,但是他的心里不能够一下子就和她意见一致,认为他从小所习惯的事,他认为最寻常的事,是错误的。
“这是心肠软,是噜苏,还是她有理?”他自问着。他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便又看了看她的痛苦而可爱的脸,于是忽然明白了是她有理,是他自己又犯错误了。
“玛丽,”他走到她面前低声地说,“这事决不会再有了,我向你保证决不会有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好像小孩子请求饶恕一样。
伯爵夫人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抓住丈夫的手,吻了一下。
“尼考拉,你什么时候把浮雕戒指弄破了?”为了改换话题,她看着他的手说,他手上有一个拉俄孔人头像的戒指。
“今天,还是同样的事情。啊,玛丽,不要向我提到这个了!”他又脸红了,“我向你保证,我决不再做这样的事了。让这个永远地做我的纪念物。”他指着破戒指说。
从那时起,当他和村长们和管家们谈话时,他的血一涌上了他的脸,他的手一握成了拳头,尼考拉便转动手指上的破戒指,在使他发怒的人面前垂下了眼睛。但是在一年之中,他仍然忘记了两次,这时候,他又走到妻子的面前认错,又保证说,这确实是最后一次了。
“玛丽,你当真轻视我吗?”他问她说,“这是我活该。”
“假使你觉得,你不能够克制自己了,你就走开,赶快走开。”玛丽亚伯爵夫人忧郁地说,极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的贵族当中,尼考拉受人尊敬,但不得人喜欢。他不关心贵族的利益。因此有些人认为他骄傲。还有些人认为他愚蠢。整个的夏天,从春播到收获,他都忙于农业的活动。秋间,他像他在经营农业时那样以认真踏实的态度从事打猎,带他的猎队出门一两个月。冬天他访问别的村庄,或者读书。他所阅读的书主要的是历史书籍,他每年要花相当的钱定购。照他说,他替自己收集了一些重要的图书,并规定了他要读完他所购买的全部书籍。他神态庄重地坐在书房里读书;最初他把这件事看作是自己承担的一种责任,后来却变成了习惯的工作,使他得到一种特别的乐趣,并使他认识到他是在做一件严肃的事情。除了因事出门外,冬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家里,和家里人待在一起,做些母亲和小孩们之间的琐事。他对妻子越来越亲密了,每天都发现她身上新的精神财富。
索尼亚自从尼考拉结婚以后便住在他的家里。在结婚之前,尼考拉已经向妻子说过他和索尼亚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他指责自己,称赞她。他要求玛丽亚公爵小姐亲切友好地对待他的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感到她的丈夫很对不起索尼亚;也觉得她自己对不起索尼亚;她认为自己的财产影响了尼考拉的择配,她一点儿也不能责备索尼亚,她希望爱索尼亚;但是她不但不爱她,而且常常发现自己心中对她怀着恶感,而且不能自制。
有一天,她和自己的朋友娜塔莎说到索尼亚,以及自己对她的不公正的态度。
“你知道,”娜塔莎说,“你常常读福音书;那里有一个地方正是说到索尼亚的。”
“什么?”玛丽亚伯爵夫人惊异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凡没有的,连他自以为有的,也要夺去。’你记得吗?她是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她没有自私,我不知道,但她被夺,被夺去了一切。有时我非常可怜她;从前我非常希望尼考拉娶她;但是我总是似乎预感到,这事做不到。你知道,她像草莓上的一朵不结果的花。有时我替她可惜,但有时我想,她并不像我们一样有这种感觉。”
虽然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上这些话不能这样去理解,但是看到索尼亚,她又同意娜塔莎的说法了。确实,索尼亚似乎并不因为她的境况而痛苦,完全安于这种不结果的花的命运。看来与其说她欢喜每个人,毋宁说她欢喜整个家庭。她好像一只猫,不依恋人,却留恋房屋。她侍候老伯爵夫人,并对孩子们既亲热又抚爱,并且常常为他们做些自己能够做的小事情;这一切事情她都不由自主地做了,但很少得到感谢……
童山的庄园是重新建造的,但已经没有公爵在世时那样的规模。在经济拮据的时候建造起来的屋子是较为简单的。在旧石基上盖起的大屋子是木头的,只是内部抹了灰泥。地板没有上油漆,大屋子里只安置了最简单的硬沙发、扶手椅、桌子和椅子,这些都是自家的木匠用自家的桦树做成的。屋子很宽大,有家奴的下房和客房。罗斯托夫家和保尔康斯基家的亲戚有时全家到童山来作客,带十六匹马、几十个仆人,住几个月。此外,一年中有四次,在主人夫妇的命名日和生日,有上百个客人来住上一两天。一年中其余的时间都过着不能违背的有规律的生活,做些日常的工作、喝茶和用自产的粮食做的早餐、午饭和晚饭。
9
一八二〇 年十二月五日是冬季尼古拉节的前夜。这一年,娜塔莎带着小孩和丈夫,从初秋就在哥哥家作客。彼挨尔到彼得堡去了,照他说,他要为自己的私事到那里去三个星期,但是他在那里已经待了快有七个星期了。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他回来。
十二月五日,除了别素号夫一家外,到罗斯托夫家作客的还有尼考拉的老朋友和退职的发西利·德米特锐支·皆尼索夫将军。
六日是庆祝日,有许多客人要来,尼考拉知道他得脱下棉袄,穿上礼服和尖头的紧靴,到他新建的教堂里去,然后受贺、宴客,说些贵族的选举和收成的话;但是他认为在正期的前夕仍然应该过日常的生活。在午饭前,尼考拉审核了管事的关于内侄的财产锐阿桑村庄的账目;他写了两封公函,看过了谷仓、牛圈和马厩。他采取了预防大家意外地在明天守护神节都喝醉的办法。然后他回家吃午饭。他没有来得及和妻子单独交谈,便坐在全家都来聚餐的、摆有二十套餐具的长桌旁。桌旁有他的母亲、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老女伴别洛娃、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小孩、保姆、教师、内侄和他的教师、索尼亚、皆尼索夫、娜塔莎、她的三个小孩、他们的保姆和安居在童山的公爵的建筑师米哈伊·依发内支老人。
玛丽亚伯爵夫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当她的丈夫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从他拿下餐巾以及迅速地推开他面前的茶杯和酒杯的姿势来看,玛丽亚伯爵夫人便断定他的心绪不佳,在他从农庄直接回来吃饭的时候,特别是在吃汤之前偶然会发生这种情况。玛丽亚伯爵夫人对丈夫的这种情绪了解得很清楚,在自己心情好的时候,她便安静地等待着他吃完汤,然后和他说话,要他承认他是无故地发脾气;但是,现在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这种做法;因为他无故地向她发火,她觉得伤心,并且感到自己是不幸的。她问他,他到哪里去了。他回答了。她又问,农庄上的一切是否都很好。由于她那种不自然的口气,他不愉快地皱了皱眉头,急忙作了回答。
“我没有什么错,”玛丽亚伯爵夫人想,“他为什么对我发火?”从他回答的口气上,玛丽亚伯爵夫人听出了他对她不高兴,并有希望停止谈话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不自然;但是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再问几句。
由于皆尼索夫在场,吃饭时的谈话立刻变得生动活泼,玛丽亚伯爵夫人也不再同丈夫说话了。当他们离开座位来感谢老伯爵夫人的时候,玛丽亚伯爵夫人向丈夫伸出她的手,吻了丈夫,并问他为什么对她发火。
“你的想法总是很古怪,我没有想发火。”他说。
回答玛丽亚伯爵夫人的总是这句话:是的,我发火,但是我不想说。
尼考拉夫妇是那么要好,甚至由于嫉妒而希望他们之间有分歧的索尼亚和老伯爵夫人,也找不到指责的借口;但他们之间也有不和的时候。有时,正是在最幸福的时刻之后,他们会忽然产生疏远和不和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玛丽亚伯爵夫人怀孕期间出现的次数最多。眼下她就处在这样的时刻。
“好吧,messieurs et mesdames,(诸位先生、诸位女士,)”尼考拉大声地、好像是愉快地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这是有意要使她难受),“我早上六点钟就起来了。明天我得受苦去,今天我要去休息了。”
他没有向玛丽亚伯爵夫人再说别的,便走进小起居室,躺在沙发上。
“总是这样,”玛丽亚伯爵夫人心里想,“和大家说话,只是不同我说话。我知道了,知道了,他讨厌我。特别是在我有孕的时候。”她看看自己的大肚子,在镜中看看自己枯黄憔悴的脸,和比任何时候更大的眼睛。
这一切都使她觉得不愉快:皆尼索夫的叫声和笑声,娜塔莎的话声,特别是索尼亚迅速地投给她的目光。
索尼亚总是玛丽亚伯爵夫人首先选为发火的对象。
和客人们坐了一会,一点也没有了解他们所说的话,她便悄悄地走出房,进了育儿室。
小孩们坐在椅子上玩着“到莫斯科去”,邀她加入。她坐下来,和他们玩了一会,但是想到丈夫和他的无故恼怒,她不断地感到痛苦。她立起来,费力地踮脚走进了小起居室。
“也许他没有睡着;我要和他说明。”她向自己说。她的大孩子安德柔沙,仿效她,踮脚跟随着她。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注意到他。
“Chère Marie,il dort,je crois; il est si fatigué,(亲爱的玛丽,我相信,他睡着了;他是那么疲倦,)”索尼亚在大起居室中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到处碰见她),“安德柔沙会吵醒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