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在心里责备她:为了她太完善,为了她没有可以责备的地方。她有人们所重视的一切的优点,却几乎没有可以使他爱她的地方。他觉得,他愈重视她,愈不爱她。他相信她在信中所说的、她让他自由的话;他现在那样地对待她,似乎他们之间所有过的一切,是早已忘记了,并且无论如何不能够恢复了。
尼考拉的境况越来越坏了。从薪俸里抽钱储存的念头成了梦想。他不但抽不出钱储存,并且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他甚至借了小债务。他想不出摆脱这种境况的办法。他的女亲戚们向他提议过的娶富家女子的意思,是他所反对的。另一个摆脱这种境况的办法——母亲的死——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他不需要任何东西,不希望任何东西;他在内心深处,为了自己毫无怨言地忍受自己的境况而感觉到一种忧郁的严正的快慰。他极力躲避从前的熟人,以及他们的同情,和令人愤慨的帮助的提议;他避免了一切的消遣和娱乐,甚至在家里,除了和母亲玩牌,在房中沉默地走来走去,一袋一袋地吸烟以外,他什么也不做,他似乎是努力地维持着他心中的那种忧郁的心情,只有在这种心情中,他才觉得他能够忍受自己的境况。
6
冬初,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莫斯科来了。从城市的传闻中,她知道了罗斯托夫家的境况,知道了如何地“儿子为了母亲牺牲他自己”——城里的人这么说。
“我对他并不希望任何别的东西。”玛丽亚公爵小姐向自己说,快乐地感觉到她对他确实有了爱情。想起她对他们全家的友谊和近于亲戚般的关系,她觉得她应该去拜访他们。但是想起她和尼考拉在福罗涅示的关系,她又怕这么办了。然而在她来到莫斯科几个星期之后,她迫使她自己去看罗斯托夫家的人了。
尼考拉最先遇见她,因为到伯爵夫人的房里去,一定要经过他的房。在初见她的时候,尼考拉的脸上没有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指望看见的高兴的表情,却是公爵小姐从前没有看见过的冷淡、生硬和骄傲的表情。尼考拉向她问了安,陪她去见母亲,坐了五分钟光景,就从房里走出去了。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出伯爵夫人的房间时,尼考拉又遇见了她,特别庄重地、生硬地把她送到前室。她问到伯爵夫人的健康,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与您何干!让我安静吧。”他的目光这么说。
“为什么她要到这里来?她需要什么?我看不惯这些小姐们和这些礼节!”在公爵小姐的马车离开之后,他大声地当索尼亚的面说,显然不能克制他的恼怒。
“啊,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尼考拉!”索尼亚说,却难以掩饰她的高兴,“她是那么善良,妈妈那么喜欢她。”
尼考拉没有回答,只想要提也不再提到公爵小姐。但是自她来拜访以后,老伯爵夫人每天要提到她几次。
伯爵夫人称赞她,要求儿子去回拜她,表示她希望常常看见她,然而同时,当她说到她的时候,总是有脾气。
在母亲说到公爵小姐时,尼考拉极力沉默着,但是他的沉默使伯爵夫人生气了。
“她是很高贵的,很好的女孩子,”她说,“你应该去看她。你总得去看看人的;不然,我想,你和我们在一起要觉得无聊的。”
“但我一点也不希望这样,妈妈。”
“有时你想要看人,现在又不想了。我亲爱的,我真不了解你。有时你觉得无聊,有时你忽然什么人也不想看。”
“但是我没有说过,我觉得无聊。”
“哦,你自己说的,你不想看见她。她是很高贵的女孩子,你一直欢喜她;现在你忽然有了什么道理。一切都瞒我。”
“但是,什么也没有,妈妈。”
“即使我要你去做什么不愉快的事,也不过是要你去回拜她。似乎礼节上也应该……我求过你,现在我不再麻烦你了,你对母亲有秘密。”
“假使您想要我去,我就去。”
“我是反正一样的,我是为你才希望这样的。”
尼考拉咬着唇髭叹了口气,于是摆着纸牌,极力要把他母亲的注意力引到别的问题上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老是重复着同样的谈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拜访了罗斯托夫家和尼考拉对她意外冷淡的接待之后,认为她不愿先去拜访罗斯托夫家倒是对的。
“我并不希望任何别的东西,”她自语着,乞求于她自己的自尊心,“我和他毫不相干,我只想去看老太太,她一向对我很好,我非常感激她。”
但是她不能够用这些想法使她自己安静下来。当她想起她的拜访时,一种类似懊悔的情绪苦恼着她。虽然她毅然地决定了不再到罗斯托夫家去,并且要忘掉一切,却总是觉得自己处于为难的境地。当她问她自己,是什么东西使她苦恼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和罗斯托夫的关系。他的冷淡的恭敬的态度,不是出于他对她的情感(她知道这一点),但是这个态度掩盖着某种东西。她需要明白的就是这个某种东西;她觉得要明白了这个,才能够安静下来。
仲冬的某一天,她坐在课室里考核侄儿的功课,这时,仆人通报罗斯托夫来拜访。她毅然地决定了不泄漏她的秘密,不表示她的不安,她邀了部锐昂小姐一同走进客厅里。
一看见尼考拉的面孔,她就明白了,他来只是为了尽礼节的,她毅然地决定了要用他对她说话的那种语气和他说话。
他们谈到伯爵夫人的健康,谈到共同相识的朋友,谈到最近的战争新闻,在礼节所需要的十分钟过去了的时候(过了这个时候客人就可以起身了),尼考拉起身告辞了。
公爵小姐借部锐昂小姐的帮助,使谈话进行得很好;但是正在最后的那一片刻,在他立起的时候,她是那样讨厌说到与她无关的事情,她是那样地只想到,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的生活幸福是那么少,以致她心不在焉,用她的明亮的眼睛向前面注视着,坐着不动,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立起来了。
尼考拉看了看她,并且希望做出他没有看到她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和部锐昂小姐说了几句话,又看了看公爵小姐。她还是坐着不动,她的温柔的脸上显出了痛苦。他忽然对她感到遗憾,茫然地觉得,也许他就是她脸上所表现的悲哀的原因。他想要帮助她,向她说点愉快的话;但是他不能够想出要向她说的话。
“再见,公爵小姐。”他说。
她清醒过来,红了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啊,对不起,”她说,好像是睡觉醒来一样,“您已经要走了吗,伯爵?哦,再见!但是伯爵夫人的垫子呢?”
“等一下,我就去拿来。”部锐昂小姐说过,便走出了房。
两个人沉默着,偶尔地互相地望望。
“是的,公爵小姐,”尼考拉终于忧郁地微笑着说,“自从我们在保古恰罗佛初次会面以后,好像没有多久,但是已经过了许多日月了。那时候我们好像都很不幸,我宁愿付出巨大的代价,只要那个时间能够再来……但是不会再来了。”
当他说这话时,公爵小姐用她的明亮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她似乎极力在了解他的话里的隐藏的含义,它会向她说明他对她的情感。
“是的,是的,”她说,“但是您用不着惋惜过去,伯爵。因为我现在了解您的生活,您会永远快乐地想起它的,因为您现在的生活里的自我牺牲……”
“我不能接受您的恭维,”他连忙地插言,“恰好相反,我不断地责备我自己;但这是完全没有兴趣的、不愉快的话题。”
他的目光又有了先前的生硬冷淡的表情。但是公爵小姐已经又看出了他就是她所知道、她所爱的那个人,她现在只是和这个人在说话。
“我想,您会让我说这话的,”她说,“我和您……和您的家庭是那么接近,我觉得,您不至于以为我的同情是不合适的;但是我弄错了,”她说,她的声音忽然发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恢复了镇静,继续说,“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并且……”
“有成千成万的理由为什么。”(他特别强调着这个字眼为什么。)“谢谢您,公爵小姐,”他低声地说。“有时候觉得难受。”
“就是这个缘故!就是这个缘故!”内在的声音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里说,“不!我不只爱他的那个愉快的、善良的、坦白的神情,我不只爱他的堂堂的仪表;我还看出了他的高贵的、坚毅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她向自己说,“是的,现在他穷,我有钱……是的,只是因为这个……是的,假使不是这个……”于是回想着他从前的温柔,她现在望着他的善良而忧郁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他冷淡的原因。
“为什么,伯爵,为什么?”她忽然地几乎叫起来,不觉地向他靠近着,“为什么,告诉我。您一定要告诉我。”
他沉默着。
“伯爵,我不知道您的为什么,”她继续说,“但是我觉得难受,我……我向您承认这个。您因为什么缘故,想要使我失去我们的从前的友谊。这件事使我痛苦。”她的眼睛里和声音里都含着泪,“我生活中的幸福是那么少,以致任何一种损失都使我感到痛苦……原谅我,再见。”她忽然哭了起来,走出房间。
“公爵小姐!等一下,看在上帝面上,”他叫喊着,极力要止住她,“公爵小姐!”
她回头看了一下。他们默不作声地彼此对视了一会儿,于是那遥远的、不可能的事情,忽然变为接近的、可能的和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7
一八一四年秋,尼考拉娶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带着妻子、母亲和索尼亚搬到童山居住。
在三年中,他没有出卖妻子的财产就偿还了其余的债务,并在表兄死后接受了一笔数目不大的遗产,又偿还了彼挨尔的债务。
又过了三年,到一八二〇 年,尼考拉料理好了他的金钱事务,买下了童山附近的一个小田庄,并且洽谈了赎回奥特拉德诺的祖产的事,这是他最喜爱的地方。
因为不得已而开始管理产业,他很快就那么致力于农业,以致这事成了他心爱的几乎是唯一的工作。
尼考拉是一个普通的地主,不喜欢革新,特别不喜欢当时流行的英国式的新办法,他嘲笑有关农业的理论文章,不欢喜工厂,不欢喜昂贵的物产,不欢喜播种昂贵的粮食作物,总之,他不是单独从事任何一部分的农业。在他眼里常常只有一个完整的田庄,而不是它的任何一个单独部分。田庄上主要的东西,不是土壤中的氮和空气中的氧,不是特殊的犁和肥料,而是使氮、氧、肥料、犁产生作用的主要工具——即做工的农民。当尼考拉经管农业并且开始深入农业各个部门时,农民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农民不仅仅是工具,而且本身就是目的,是判断者。起初他仔细观察农民,力求了解农民所需要的是什么,了解他们认为好的是什么、坏的是什么,他只是装作在安排和吩咐他们,实际上只是在向农民们学习,学习他们的耕作方法、言语,以及对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判断。只是当他了解了农民的兴趣和意愿,学会了用农民的言语交谈,了解了农民说话中隐藏的含义,觉得自己接近了农民的时候,他才开始大胆地管理他们,即履行他对农民们所应尽的义务。尼考拉的经营管理产生了最辉煌的效果。
尼考拉在管理田庄时,由于他的眼力好,立刻非常恰当地指定了一些人做管事、村长、代表,假使农民自己能够推选的话,也一定会推选他们的,再说这些管事是从来不换的。在分析肥料的化学成分之前,在深入研究借方与贷方(他爱这么嘲笑说)之前,他了解了农民家牛的头数,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增加牛的头数。他使农民的家庭维持最多的人数,不让他们分家。他同样严厉地对待懒惰的、放荡的和软弱无力的人,并且极力把他们赶出村去。
在播种和收割干草、粮食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农民的田地是完全同样注意的。地主的田地能够像尼考拉的田地播种和收割得那么早、那么好,并且有那么多的收入,是少有的。
他不欢喜和家奴们打任何交道,让他们吃白食,大家都说,他放纵并且姑息了他们。在必须处理,特别是在必须处罚一个家奴的时候,他总是犹豫不决,而且还征求家里所有人的意见;在能够派家奴代替农民去当兵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在处理有关农民的各种事件中,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的犹豫。他知道,他的每项决定,会得到全体农民的赞成,只有一个或几个人反对。
他同样地既不许他自己只因为他想要那么做,就苛求或处罚一个人;也不许他自己只因为他希望那么办,就放松或奖赏一个人。他不能够说出来,他凭什么标准决定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但是在他的心里这个标准是坚定而不移的。
他常常苦恼地说到某种失败和混乱:“对于我们俄国农民有什么办法呢?”并且自以为讨厌农民。
但是他全心全意地爱这种我们俄国的农民和农民的生活方式,就是因此他了解了,并且采用了,那个产生好结果的唯一的农业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