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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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星期之后,赶着空车进城去装运物品的农民们,遭到长官的阻止,并被迫把尸体运出城去。别的农民们听到同伴们的失败,便把麦子、燕麦、草秸运进城,互相把售价压得比从前还低。成群的木匠希望得到高工资,每天进入莫斯科,到处都在伐木造新房,修理烧坏的旧屋。商人在棚子里做起生意。在烧坏的房子里开办了食品店和旅店。神甫在许多没有烧到的教堂里恢复了祈祷。捐赠者送来了教堂里被抢的财物。官吏们把铺有呢绒的桌子和有公文的书橱放进了小房间。高级官员和警察处理了法军遗留物品的事情。那些屋子里留着别人家许多东西的房主,则抱怨说把一切物品都送到多面宫去是不公平的。别的房主们坚持说,因为法国人把各家的东西都堆在一起,因此把一个房主那里发现的物品都送给这个房主是不公平的。他们骂警察;他们贿赂警察;他们对烧毁的公家财物作了十倍的估计;他们要求救济。拉斯托卜卿伯爵又出了一些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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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底,彼挨尔来到了莫斯科,住在完好如旧的厢房里。他拜访了拉斯托卜卿伯爵和几个回到莫斯科的相识,打算第三天到彼得堡去。大家都在庆祝胜利;在遭受破坏然而正在复原的城市里一切都显得生气勃勃。大家都为彼挨尔高兴;大家都希望看到他,大家也都问他所看到的事情。彼挨尔常常觉得他对所有的人都怀有特别的好感;可是现在,他不由得对所有的人都怀着戒心,以免受到牵连。对于别人向他提出的一切问题,无论是重要的或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他要住在什么地方?他要盖房子吗?他什么时候到彼得堡去?以及是否可以捎带一个小箱子?他都回答说:是的,也许会,我想是,云云。

关于罗斯托夫家的事,他听说他们在考斯特罗马,但是他心里却很少想到娜塔莎的事情;即使想到,那也只是像愉快地回忆起很久的往事一样。他觉得自己不但摆脱了生活的束缚,而且也摆脱了他觉得是他故意在自己心中唤起的那种感情。

到莫斯科的第三天,他从德路别兹考家里人那里打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安德来公爵的死亡、痛苦和最后的日子,常常攫住了彼挨尔的心,现在又历历在目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吃饭的时候,他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住在夫司德维任卡街自己没有被烧着的房子里,当晚就去看她了。

在去看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途中,彼挨尔不断想到安德来公爵,想到自己和他的友谊,想到自己和他的每一次相会,特别是在保罗既诺的最后的会见。

“难道他是在当时所处的那种愤恨的心情中死去的吗?难道生命的意义在他死前没有向他展现吗?”彼挨尔想。他想起了卡拉他耶夫,想起了他的死,不由自主地比较起这两个人来,他们是那样不同,然而,由于他对他俩的爱又是那样相同,这是因为两人过去都活着,现在都死了。

彼挨尔怀着最严肃的心情朝着老公爵的屋子走去。这间屋子是完好的。在屋子里可以看到破坏的痕迹,但屋子的结构和以前一样。老用人带着严肃的面孔迎接彼挨尔,似乎要让客人觉得,失去老公爵并没有破坏屋里的秩序,他说公爵小姐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她每逢星期日会客。

“你去通报,也许会接见。”彼挨尔说。

“就去,”用人回答,“请您到画像室去吧。”

几分钟后,用人和代撒勒来到彼挨尔跟前。代撒勒把公爵小姐的意思转达给彼挨尔,说她很高兴看见他,假使能恕她无礼,就请他上楼到她房间里去。

在一间不高的、点着一支蜡烛的房间里,公爵小姐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一起。彼挨尔想起公爵小姐身边总是有女伴的,但这些女伴是谁,是什么样的,彼挨尔既不知道,也不记得。“这是她的一个女伴。”他看了看穿黑衣服的人心里想。

公爵小姐迅速地站起来迎接他,并伸出一只手。

“是的,”在他吻过她的手之后,她注视着他那起了变化的面孔说,“我们就这样又见面了。他在最近也常常说到您。”她说,害羞地把目光从彼挨尔身上移到女伴身上,这神情有一会儿使彼挨尔感到吃惊。

“听说您无事,我多么高兴啊。这是我们好久以来所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公爵小姐更加不安地看了看女伴,想要说什么;但是彼挨尔打断了她的话。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说,“我以为他被打死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间接听来的。我只知道他遇上了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命运的安排是多巧妙啊!”

彼挨尔迅速地、兴奋地说。他看了一下那个女伴的脸,看见了她用她那聚精会神的、亲切的、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在谈话的时候所常有的那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伴是一个可爱、善良、很出色的人,她不会妨碍他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知心的谈话。

但是当他说到关于罗斯托夫家的最后几句话时,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的窘促显得更厉害了。她又把目光从彼挨尔的脸上移到穿黑衣服的女子的脸上,对她瞥了一下说:

“难道您不认识她吗?”

彼挨尔又一次瞧了一下那个女伴苍白而又消瘦的面孔,以及那双黑眼睛和奇怪的嘴巴。从那双注意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亲密的、早已遗忘的、异常可爱的神情。

“不,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是张严厉、消瘦、苍白而又变老的面孔!这不会是她。这只会使我想到她。”但在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喊了一声:“娜塔莎。”那张有一双专注的眼睛的面孔,困难地、费力地、好像打开铰链生锈的门似地微笑了一下,他突然从这扇敞开的门里感受到那早已遗忘的幸福,这幸福攫住了彼挨尔,这幸福是他,尤其是在那时候没有想到的。他感受到这幸福,它迎面向他扑来,并且全部吞没了他。当她微笑了一下后,不能再怀疑了:这是娜塔莎,而且他爱她。

在最初的一刹那,彼挨尔不由自主地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尤其是对他自己泄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他又高兴又痛苦地、难受地脸红了。他想要掩饰自己的激动。但他愈想要掩饰,它反而愈明显——比说些明确的话还明显——他对自己、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表示了他爱她。

“不,这是不可意料的。”彼挨尔想。但是他刚刚想要继续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进行已经开始的谈话时,他又看了看娜塔莎,他的脸色更红了——快乐和恐怖的更强烈的激动支配了他的心。他语无伦次了,在谈话当中停住了。

彼挨尔起初没有注意到娜塔莎,因为他决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但他没有认出她,是因为自从他们分别以来,她所发生的变化太大了。她消瘦了、苍白了。但并不是这个使她不能认识。在他进门的时候,她不能够被人认识,是因为这个面孔上的眼睛从前总是显露出充满欢乐的抑制的笑容,现在,当他进来初看她的时候,这个面孔上没有了笑容的影子;只有一双注视的、善良的、忧郁的、疑问的眼睛。

彼挨尔的局促并没有在娜塔莎的脸上引起窘迫,而只是引起了她的几乎察觉不出地使她整个的面孔焕然一新的满意神色。

16

“她是到我这里来作客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几天之内就要来了。伯爵夫人的情况是可怕的。但是娜塔莎自己必须看医生。他们硬要她同我来的。”

“是呀,现在会有一家没有苦恼的吗?”彼挨尔向着娜塔莎说,“您知道,这件事正是在我们被解放的那天发生的。我看见了他。他是多么出色的孩子哦!”

娜塔莎望着他,只把她的眼睛睁得更大更亮,作为回答他的话。

“在给人安慰的时候,能够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彼挨尔说,“什么也没有。为什么那样出色的、生气勃勃的孩子要死呢?”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信仰是难以生活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彼挨尔赶快地插言。

“为什么?”娜塔莎问,注意地望着彼挨尔的眼睛。

“怎么要问为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只要想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待着……”

娜塔莎没有听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又疑问地看了看彼挨尔。

“因为,”彼挨尔继续说,“只有这样的人,他相信,有一位上帝在管理我们,才能够忍受像她的……像您的这种损失。”彼挨尔说。

娜塔莎已经张口要说话了,但她忽然中止了。彼挨尔赶快地转身背着她,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探问他的朋友的临死前的生活情况。

彼挨尔的窘态现在几乎消失了;但同时,他觉得他先前的自由也完全消失了。他觉得现在对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有一个裁判者,他的裁判对于他比全世界人们的裁判还重要。他现在说话,同时考虑着他的话对于娜塔莎所产生的影响。他并不故意地说那些会使她高兴的话;但无论他说了什么,他都用她的观点批评他自己。

玛丽亚公爵小姐勉强地(在这种时候总是这样的)开始说到她所看见的安德来公爵的情形。但是彼挨尔的问题,他的急切不安的目光,他的兴奋得打颤的面孔,渐渐使她不得不说出详细的情况,而这正是她为了自己的缘故不敢回想的。

“是的,是的,这样,这样……”彼挨尔说,把整个的身体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弯着,热切地听她的叙述,“是的,是的,那么他心情宁静了吗?心情缓和了吗?他总是那样地全心全意地去寻找一件东西——要成为十足的好人,所以他不能怕死。他身上的缺点——假使他有的话——也不是由于他本身的缘故造成的。那么他心情缓和了吗?”彼挨尔说。他忽然转向娜塔莎,用饱含泪水的眼睛望着她说,“他和您见了面,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娜塔莎的脸颤动着。她皱起眉头,眼睛垂下了一会儿。她迟疑了一下:究竟说不说呢?

“是的,这是件幸福的事,”她用由胸腔发出的低沉声音说,“对我来说大概是件幸福的事,”她停了一会儿,“他……他……在我进去看他的时候,他说他希望这样……”

娜塔莎的声音中断了。她脸红了,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她忽然抬起头来迅速地说:“我们出莫斯科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我不敢问起他的情况。忽然索尼亚告诉我,说他和我们在一起。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而且也不可能想象他处在怎样的状况中;我只需要见见他,和他待在一起。”她气喘吁吁地用发颤的声音说。

她没有让他们打断她,便说出了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她在三星期的旅途中和在雅罗斯拉夫的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

彼挨尔张着嘴听她说,他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一直望着她。听她说的时候,他既没有想到安德来公爵,没有想到死,也没有想到她说的话。他听她说,只是由于她在此刻叙述时所经受的痛苦而同情她。

公爵小姐坐在娜塔莎旁边,由于想要克制住眼泪而皱起了眉头,她第一次听到她哥哥和娜塔莎相爱的最后几天的情况。

这个痛苦而又快乐的叙述,显然对娜塔莎是必不可少的。

她把心底里的秘密和无关紧要的细节混合在一起说,似乎她的话永远也说不完。她有好几次重复说同一件事情。

门外响起了代撒勒的声音,问尼考卢施卡可不可以让他进房间来道晚安。

“就是这些,就是这些……”娜塔莎说。

当尼考卢施卡进来时,她迅速地站起来,几乎是朝着门跑去,她的头撞到了门帘遮住的门上,发出不知是疼痛还是悲哀的呻吟,冲出房间去了。

彼挨尔望着她出去的那扇门,不明白为什么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他从茫然若失中唤醒,要他看看她那走进房间的侄儿。

尼考卢施卡的脸很像他父亲,在此刻彼挨尔动了感情的时候,对他产生了那么大的作用,以致他吻了尼考卢施卡之后,便赶快地站起来,掏出手帕,走到窗子那里去了。他想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道别,但是她留住了他。

“不要走,我和娜塔莎有时要到两点多钟才睡,请坐一会吧。我吩咐开夜饭。下楼去吧!我们马上就去。”

在彼挨尔走出房间之前,公爵小姐对他说:“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说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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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挨尔被带到灯火通明的大餐室里;几分钟后,传来了脚步声,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走进了房间。娜塔莎平静下来了,虽然现在她的脸上又露出严厉的、没有笑容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娜塔莎和彼挨尔都同样感到不自然,这种感觉在认真的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是常有的。继续先前的谈话是不可能的;谈些琐事是说不过去的;而沉默是不愉快的,因为有了想要说话的意思,而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他们沉默地走到桌前。用人拉开了又端近了椅子。彼挨尔打开冷的餐布,决心要打破沉默,看了看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她们俩显然这时也下了同样的决心,两人的眼睛里闪出了对生活的满足,并且承认在悲哀之外,还有快乐。

“您喝伏特加酒吗,伯爵?”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这些话忽然赶走了过去的阴影。

“您说说自己的事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关于您,他们说了些那样难以置信的奇闻。”

“是的,”彼挨尔带着他现在所惯有的温和嘲讽的笑容回答,“我自己也听到过那些我梦想不到的奇闻。玛丽亚·阿不拉摩夫娜请我到她家去,向我说了一切我所发生的或者应该发生的事。斯切班·斯切班诺维支也教我怎样说我自己的事情。总之我注意到,做一个有趣的人是很容易的(我现在是一个有趣的人了);他们叫我去,向我说到我的一切。”

娜塔莎微笑了一下,想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