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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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一个人在看见将死的畜牲时,便感觉到恐怖:那个和他自己身体一样的实体,在他的眼前显然地消灭了,不复存在了。但是当那个要死的东西是人,并且是所爱的人时,则在生命消灭时所感到的恐怖之外,还感到一种心灵撕裂和精神创伤,这创伤就像身体的伤痛一样,有时致命,有时复原,但它总是疼痛,害怕外界的刺激性的碰触。

在安德来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同样地感觉到这一点。她们精神消沉,她们闭着眼不看那临到头上的有威胁性的死亡的云,不敢面对生活。她们小心地防护她们的明显的创伤,避免粗暴的致痛的碰触。街道上迅速地走过的马车,提起吃饭,女仆的关于应该预备什么衣服的问题,更糟的,不真心的敷衍的同情的话,这一切,都疼痛地刺激伤处,好像是一种侮辱,并且破坏了那必要的静穆;而她们俩就是在这种静穆中极力倾听那在她们的想象中尚未停止的、可怕的、严肃的合唱的。这一切妨碍了她们注视那向她们显现了片刻的、神秘的、无限的远景。

只有她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不感觉到伤心和痛苦。她们彼此很少说话。即使她们说话,也只说到最无关重要的事情。

她们俩都避免提到和将来有关的事情。承认将来的可能性,在她们看来,是对他的纪念的一种侮辱。她们在谈话中更加小心地避免任何可能与死人有关的东西。她们似乎觉得,她们所体验的所感觉过的东西,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她们似乎觉得,关于他的生活详情的任何字句上的暗示,都会破坏在她们眼前所完成的那个神秘事件的伟大与神圣性。

老是克制说话,经常地极力避免一切可能提到他的话:在各方面都不涉及她们不能说到的东西——这使她们所感觉的东西,在她们的想象中,更纯粹更明白地展示出来。

但纯粹完全的悲哀,正和纯粹完全的快乐一样,是不可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由于她的地位——作为她自己的命运的唯一的独立的主人,作为侄儿的保护人与教师——最先被生活从她过了开头两周的悲哀世界中唤了出来。她接到亲戚们的信,这些信必须答复。尼考卢施卡所住的房间潮湿,他开始咳嗽了。阿尔巴退支带了财务的账目来到雅罗斯拉夫,他提议,并劝告她回到莫斯科去住在夫司德维任卡街的房子里,这个房子还是完好的,只需小小的修葺。生活并没有停止,人必须生活的。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走出她一直过到现在的孤独的沉思的世界是痛苦的,虽然丢下娜塔莎一个人是她觉得惋惜而且似乎觉得惭愧的——但是生活上的事情要她过问,她不得不屈服了。她和阿尔巴退支核算了账目,和代撒勒商谈侄儿的事,发出命令并且准备赴莫斯科的旅行。

娜塔莎只剩下一个人了,从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准备起程时,她便逃避着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提请伯爵夫人让娜塔莎和她一同到莫斯科去,父母都高兴地同意了这个提议,他们每天看到女儿的体力的衰退,以为调换地方和莫斯科医生的帮助都是于她有益的。

“我什么地方都不去,”娜塔莎听到这个提议时回答,“我只请你们不要打搅我。”她说过之后,便跑出房,费力地克制着与其说是悲哀毋宁说是烦恼与愤怒的眼泪。

娜塔莎自从她觉得自己被玛丽亚公爵小姐所丢弃,而独自悲哀以来,便大部分时间留在自己的房中,独自盘着腿,坐在沙发的角上,用她的纤细紧张的手指撕着或者扭着什么,把固执不动的目光望着眼睛所落到的东西上。这种孤独使她疲乏,使她痛苦;但这是她所不可缺少的。只要有人走进房来看她的时候,她就迅速地站起来,改变她的姿势和眼睛的神色,拿起书本或针黹,显然是不耐烦地等候打搅她的人走开。

她总是觉得,她马上便要了解、便要看透她的精神的视力带着可怕的、使她不能忍受的问题所注视的那个东西。

在十二月末,消瘦苍白的娜塔莎,身穿黑色毛呢衣服,发辫随便地打成结子,缩作一团地坐在沙发的角上,一面紧张地揉皱又理直她的腰带头子,一面望着门的角落。

她望着他走出去的,走到生活彼岸去的那个方向。生活彼岸,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从前觉得是那么遥远而未必有,现在却觉得比生活此岸更接近、更亲密、更可理解了,在生活此岸,一切是空虚与破坏,或是痛苦与侮辱。

她望着那个地方,她知道他就在那里;但是她不能够认为他和他在这里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她又看见了他,就像他在梅济锡,在特罗伊擦,在雅罗斯拉夫的时候所看见的一样。

她看见了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复述了他的话和她自己向他所说的话,并且有时替她自己并且替他设想出他们在那时候可能说过的话。

他穿着天鹅绒的皮袄躺在扶手椅上,用枯瘦、苍白的手支着头。他的胸口凹陷,肩膀高耸。他的嘴唇紧闭,眼睛发亮,在他苍白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皱纹,接着又消失了。他的一条腿几乎察觉不出地迅速颤抖着。娜塔莎知道,他在和难忍的痛苦作斗争。“这个痛苦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他会有痛苦?他感觉到什么?他痛得怎样?”娜塔莎心里想。他发现她在注意他,于是抬起眼睛,并没有微笑就开始说话了。

“有一件事是可怕的,”他说,“这就是把自己和一个受苦的人永远结合在一起。这是永久的痛苦。”他又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她。娜塔莎像平常一样,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她要回答的话,便作了回答。她说:“不会这样继续下去的,不会这样的,你的身体会好的,完全会好的。”

她现在又看见他,又体验到她那时所感觉到的一切。她回想起她说这些话时他那长时间看着的、忧郁的、严厉的目光,明白了这个长时间看着的目光中的责备与失望的意义。

“我同意,”娜塔莎现在自言自语着,“假使他永远成了受苦人,那就可怕了。我那时说这话,只是因为他会觉得这是可怕的,会有另一种理解。他以为我会觉得这是可怕的。他那时还想活——怕死。我那么粗鲁、愚蠢地向他说了。我想的并不是这样。我想的完全不同。假使我要把我所想的说出来,我就要说:让他死去吧,在我面前慢慢地死去,和我现在碰到的情况比较起来,我还是幸福的。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一点吗?不。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现在,永远永远无法补救了。”

他又向她说了同样的话,但现在娜塔莎在自己的想象中给他的回答不同了。她阻止了他,对他说:“您觉得可怕,我却不然。您知道,失去了您,我的生活中便失去了一切,和您一起受苦是我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就像他在临死的前四天那个可怕的晚上那样。在自己的想象中她还向他说了别的亲切恩爱的话,这些话是她在那时候就可以说,但是直到现在才说。“我爱你……你……我爱,爱……”她说,痉挛地握紧着自己的手,使劲咬紧自己的牙齿。

一种甜蜜的悲伤攫住了她的心,泪已经涌到她的眼眶里了,可是忽然她问自己:她在对谁说这些话?他在哪里?他现在是谁?于是一切又变得莫名其妙,使人觉得冷酷无情了,她又紧张地皱起眉头,注视着他所在的那个地方。于是,她觉得她就要看透秘密……但是在那不可理解的东西似乎已经向她展现的这一时刻,声音很大的开门声使她痛苦地大吃了一惊。女仆杜妮亚莎迅速地、鲁莽地、带着惊恐的和对她毫不关心的面容走进了房间。

“请到您爸爸那里去吧,赶快,”杜妮亚莎带着奇怪的兴奋的表情说,“祸事,关于彼得·依利支……一封信。”她哽咽着低声说。

2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人都感到疏远外,这时对自己家里的人感到特别疏远。家里所有的人:父亲、母亲、索尼亚是和她那么亲密,那么熟悉,那么日常相处,以致她似乎觉得,他们所有的话语和感情是对她最近生活着的那个世界的一种侮辱,于是她不但对他们表示冷淡,而且对他们怀有敌意。她听到杜妮亚莎关于彼得·依利支和祸事的话,但是不明白这些话。

“他们有什么祸事?会发生什么祸事?他们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正常而又平静。”娜塔莎心里说。

当她走进大厅时,她父亲迅速地走出了伯爵夫人的房间。他愁眉苦脸,带着泪痕。显然他是从房间里跑出来放声痛哭的。他看见了娜塔莎,绝望地摇了摇双手,痛苦地发出了痉挛的、使他的温柔的圆脸变形的呜咽声。

“彼……彼恰……去吧,去吧,她……她……在叫……”他哭得像小孩一样,迅速地拖着软弱无力的腿走到椅子那里,用手捂住脸,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

忽然好像触了电一样,娜塔莎全身颤抖了一下。一种可怕的东西疼痛地敲着她的心。她感觉到非常的疼痛;她似乎觉得,她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她要死了。但在痛苦之后,她立刻感到她从压在她身上的生活禁令中解放出来了。看见了父亲,听到了门那边母亲那可怕的、刺耳的叫声,她立刻忘记了自己和自己的悲哀。

她跑到父亲面前,但他无力地摇动着一只手,指了指母亲的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发白,下颏打颤,走出了门,她抓住娜塔莎的胳膊,向她说着什么事。娜塔莎没有看她,也没有听她的话。她快步走进门里,站了片刻,似乎在同她自己作斗争,然后跑到她母亲那里去了。

伯爵夫人躺在扶手椅上,异常难看地探着身子,用头撞着墙壁。索尼亚和女仆们拉住她的胳膊。

“娜塔莎,娜塔莎!……”伯爵夫人叫喊着,“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谎……娜塔莎!”她叫着,推开周围的人,“都走开吧,不是真的!被打死了!……哈哈哈!……不是真的!……哈哈哈!”

娜塔莎把一只膝盖抵在椅子上,向母亲弯下腰抱住她,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把她抱起来,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并且紧偎着她的身子。

“妈妈!……亲爱的!……我在这里,我亲爱的妈妈。妈妈。”她向她低声说着,一秒钟也不停。

她没有放开母亲,亲切地和她争执着,要来枕头、水,解开并撕破了母亲的衣服。

“我亲爱的……亲爱的……妈妈……心爱的。”她不停地向她低语着,吻着她的头、手和脸,并且觉得自己的眼泪好像下雨似地、无法克制地流了下来,使她的鼻子和腮帮直痒痒。

伯爵夫人紧握着女儿的手,合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忽然她异常迅速地坐起来,茫然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看见了娜塔莎,开始用力地紧抱住她的头。然后她把女儿因为痛苦而皱起的脸扭过来对着她自己,在她的脸上看了很久。

“娜塔莎,你爱我,”她用轻轻的、信任的低语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的吧?你能把全部真情告诉我吗?”

娜塔莎用含泪的眼睛望着她的母亲,她的眼睛里和脸上只表现出爱和请求宽恕的神情。

“我亲爱的,妈妈。”她又说了一遍,鼓起自己全部爱的力量,以便尽量把那折磨她母亲的悲哀的多余部分担在她自己的身上。

母亲在对现实的软弱无力的斗争中,不相信她的爱儿在青春的盛年被打死了的时候她还能活着,于是她又避开现实,躲到癫狂的世界中去了。

娜塔莎记不清那一天那一夜和第二天第二夜是怎么过去的。她没有睡觉,也没有离开她的母亲。娜塔莎固执的、有耐心的爱,似乎每一秒钟都在各方面搂抱着伯爵夫人,这爱不像解释,不像慰藉,却像回生的呼唤。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安静了一会,娜塔莎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床响了一下,娜塔莎睁开眼睛。伯爵夫人坐在床上低声说话。

“我多么高兴呵,你来了。你疲倦了,要喝茶吗?”娜塔莎走到了她的面前,“你长好看了,长成大人了。”伯爵夫人握了女儿的手,继续说。

“妈妈,您说什么!……”

“娜塔莎,他没有了,不在了!”于是伯爵夫人抱了女儿,第一次开始流泪了。

3

玛丽亚公爵小姐展缓了行期。索尼亚和伯爵极力要代替娜塔莎,却不能够。他们看到,只有她可以使她的母亲免于疯狂般的绝望。娜塔莎,形影不离地在母亲身边守了三个星期,睡在她房里的躺椅上,给她喝水,给她吃饭,并且不停地向她说话,因为只有她的温柔的亲爱的声音可以安慰伯爵夫人。

母亲的精神创伤是不能治愈的。彼恰的死夺去了她的一半的生命。彼恰死讯传来时,她是一个有精神有气力的五十岁的妇女,一个月后出房时,她已成为一个半死的、对生活没有兴趣的老妇人了。但正是这个伤痛,使伯爵夫人送了半条命,这个新的伤痛,使娜塔莎回生了。

由于精神的割裂而有的精神创伤,虽然似乎很奇怪,却是和身体伤痛一样,会渐渐地复原的。正如同深重的伤痛会痊愈,伤口会长好,精神伤痛,也和身体伤痛一样,只有凭内部的显著的生命力才可以完全复原。

娜塔莎的伤就是这么复原的。她原以为她的生命完结了。但她对母亲的爱忽然向她指示,她的生命的本质——爱——还活在她心中。爱醒了。生命也醒了。

安德来公爵的最后的一些日子,把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合在一起了。新的不幸更使她们接近。玛丽亚公爵小姐展缓了行期,在最近三个星期看护娜塔莎,好像是看护生病的小孩一样。娜塔莎在母亲房中所过的最近这几个星期,耗尽了她的体力。

有一天下午,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娜塔莎因发疟疾在发抖,便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里,放在自己的床上。娜塔莎躺着,但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放下百叶窗预备出去时,娜塔莎把她叫到自己面前来了。

“我不想睡。玛丽,和我坐一会吧。”

“你疲倦了,睡睡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