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顺利……很顺利,今天发尔发 ·依发诺芙娜向我说,我们的军队立了功。这确实是他们的光荣。人民都要造反了,不听话了;我的婢女,连她也变野了。这样下去,很快就要来打我们了。在街上不能走路了。顶要紧的,今天或明天法国人要到,我们为什么要等呢?我只要求一件事,我的表弟,“公爵小姐说,“叫人送我到彼得堡去吧,无论我会怎样,我不能在拿破仑的势力下过日子。”
“不要说了,我的表姐,您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相反的……”
“我不对您的拿破仑屈服。别人可以随他们怎样……假使您不愿这么办……”
“但是我要办,我马上就吩咐。”
公爵小姐显然因为没有能够对谁发脾气而懊恼了。她低语着什么,坐到椅子上。
“但是他们把不正确的话告诉了您,”彼挨尔说。“城里面平平静静,没有一点儿危险。我刚才看到……”彼挨尔把传单递给公爵小姐。“伯爵写的,说他要用他的生命向我们保证,敌人不会进莫斯科的。”
“啊,这就是您的伯爵,”公爵小姐怨恨地说。“他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坏人,他自己使人民起来造反的。他不是在这些愚蠢的传单里说过吗,无论他是谁,也要拉他的头发送他进牢(多么蠢),他说,谁抓住他,谁就有荣誉和光荣。这就是他的甜言蜜语。发尔发 。依发诺芙娜向我说,暴民几乎把她杀死了,因为她说法语……”
“是这样的……你太关心一切了,”彼挨尔说,开始排列“排心思”。
虽然“排心思”开出了,彼挨尔却没有加入军队,仍旧留在荒凉无人的莫斯科,仍旧不安、怀疑,惊恐地、同时又高兴地等待着可怕的事情。
第二天傍晚,公爵小姐走了,彼挨尔的总管家来向他报告,说假使不卖出一处田庄,他的团所需要的军装费用便不能筹足。总管家大概地向彼挨尔说,这一个团的筹建一定会使他破产。彼挨尔听着总管家的话,费劲地掩饰着他的笑容。
“好,卖吧,“他说,“怎么办呢,我现在不能翻悔!”
一切的事情,特别是他自己的事情,变得愈坏,彼挨尔愈是满意,他所期待的灾难是愈显然地迫近了。彼挨尔的熟人几乎都不在城里了。尤丽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了。在最亲近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家还没有走;但是彼挨尔没有去看他们。
这天彼挨尔为了消遣,到福隆操佛村去看大气球,这是雷皮赫为了消灭敌人而制造的,一个试验的气球要在明天升空。这只气球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彼挨尔听说,那是奉皇帝的旨意而制造的。关于这只气球,皇帝曾向拉斯托卜卿伯爵写了如下的话:
“Aussit?t que Leppich sera prêt,composez lui un équi-page our sa nacelle d'hommes s?rs et intelligents et dépêc-hez un courrier u général Koutousoff pour l'en prévenir.Jel'ai instruit de la chose.
“Recommandez.je vous prie.à Leppich d'être bien att-entif ur l'endroit où il descendra la première fois,pour nepas Se trom per et e pas tomber dans les mains de lenne-m'i.Il est indispensible qu'il ombine ses mouvements avecJe général-en-chef.(雷皮赫一预备好,你就要为他的悬篮组织一队可靠伶俐的人,并派信使去通知库图索夫将军。我已向他提及此事。请提醒雷皮赫注意他第一次下降的地方,免得发生错误,落入敌手。他的动作一定要和总司令配合。)”
彼挨尔从福隆操佛村回家经过保洛特内广场时,看见洛不诺耶广场四周有一群人,他停下来,下了车。他们是在鞭打一个被控告是犯间谍罪的法国厨子。鞭打刚刚停下,鞭打的人从柱子上放下一个可怜地呻吟着的、长着棕色胡须、穿着蓝袜子和绿衣服的胖子。另外一个瘦瘦的苍白的犯人也站在那里。从面貌上看来,他们俩是法国人。彼挨尔带着惊恐而痛苦的面色,就象那个瘦瘦的法国人的面色一样,挤到人群里去了。
“这是什么事?是谁?为什么?”他问。
但群众——官吏、小市民、店主、农人、穿外套和皮袄的妇女——他们的注意力那么热切地集中在洛不诺耶广场所发生的事件上,没有人回答他。那个胖子站立起来,皱了皱眉,耸了耸肩,显然是希望表示自己的坚强,没有望四周的人,开始穿外衣;但他的嘴唇忽然发抖了,于是他,对自己发着脾气,好象成年的急性的人哭的时候那样哭起来了。群众大声地说话,彼挨尔觉得,这是为了要压下他们心中的怜悯的情绪。
“某家公爵的厨子……”
“哎,先生,俄国的酱油在法国人看来是酸的……牙发酸,”站在彼挨尔旁边的一个满脸皱纹的官吏,在法国人哭的时候这么说。这个官吏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显然是期待着别人赞赏他的笑话。有的人笑起来,有的人惊惶地继续看着打手,他正在脱第二个法国人的衣服。
彼挨尔的鼻子哼哧起来了,他皱了皱眉,迅速地转过身,回到车子那里,在他行走以及坐上车子的时候,他不断地向自己低语着什么。在途中,他颤抖了几次,并且那样地大声喊叫,使得车夫问他:
“吩咐什么?”
“你向哪里赶?”彼挨尔叫着问车夫,他正要把车赶到卢毕安卡街。
“你吩咐赶到总司令那里,”车夫回答。
“傻瓜!笨家伙!”彼挨尔叫着骂他的车夫,这种情形是他很少有的,“我说回家,放快一点,笨蛋。”彼挨尔向自己说,“我今天一定要走。”
彼挨尔看到被打的法国人和洛不诺耶广场上围着的群众,便断然地决定了,他不能再留在莫斯科,他今天就要去加入军队,他似乎觉得,也许他告诉了车夫这件事情,也许车夫自己应该知道这件事。
到了家,彼挨尔命令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全莫斯科闻名的车夫叶夫斯他非维支,说他当夜要到莫沙益司克的军队里去,要把他的坐骑送到那里去。这是当天办不妥的,因此,据叶夫斯他非维支的意见,彼挨尔应当把起程时间延迟到第二天,让替换的马有时间先上路。
二十四日,雨后天气又放晴了,这天饭后,彼挨尔离开了莫斯科。夜间在撇尔胡市考佛换马时,彼挨尔听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一次大会战。据说,在撇尔胡市考佛这里,大地因为炮声而震动了。没有人能够回答彼挨尔的这个问题,是谁胜了(这是二十四日涉发尔既诺会战)。天亮时,彼挨尔到了莫沙益司克。
莫沙益司克所有的房屋都住了军队,在彼挨尔遇见他的马夫和车夫的那个旅店里,没有空房间;都被军官住满了。
在莫沙益司克以及在它的外边,到处都有军队驻扎着或者在开拔。到处可以看见哥萨克兵、步兵、骑兵、粮车、弹药箱、大炮。彼挨尔急于赶快前进,他离莫斯科愈远,愈陷入兵海,他愈被他的焦急不安以及从未体验过的新的快乐情绪所支配。这种情绪类似他在斯洛保大宫当皇帝驾临时所体验的那种情绪,即是必需有所作为、有所牺牲的情绪。他现在体验到一种愉快的情绪,他觉得,组成人类幸福的东西,生活享受,财富,甚至生命本身,都是废物,把它抛弃,是愉快的,和别的东西比较起来……和别的什么比较,彼挨尔既不明白,也没有力求向自己说明,为了谁、为了什么,他觉得牺牲一切是特别愉快的事。他没有考虑到,为什么他想要牺牲,但是牺牲本身给了他一种新的快乐情绪。
19
涉发尔既诺多角堡前的会战是在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双方都一枪没打,二十六日发生了保罗既诺会战。
为什么并如何由一方挑动另一方就接受了涉发尔既诺和保罗既诺的会战?为什么会发生保罗既诺会战?这对于法军和俄军来说,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对于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是,并且应该是——我们的莫斯科临近毁灭(这是我们所最怕的事),而对于法国人来说,是他们临近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所最怕的事)。这个结果在当时是很明白的,可是拿破仑还是发起了会战,而库图索夫也接受了这个会战。
假使统帅们是受理智控制的话,那末在拿破仑看来,这一定是很明白的,就是,他前进两千俚,发动会战,可能会损失四分之一的军队,可能会招致必然的毁灭;在库图索夫看来,这也一定是同样的明白,就是接受会战也有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危险,他一定会丧失莫斯科。在库图索夫看来,这是算术一般的明显,正如同下棋一样明显,就是假使我的棋少了一只,并且我要拚棋的话,我一定要失败,因此不应该拚棋。
在对手有十六只棋,我有十四只棋的时候,我比敌人弱八分之一;在我又拚去十三只棋的时候,则敌人的力量便是我的力量三倍了。
在保罗既诺会战之前,我们的兵力和法军相比大概是五比六;但在会战以后,是一比二;即是在会战前是十万比十二万,在会战后是五万比十万。但是精明而有经验的库图索夫接受了会战。拿破仑别人称他为天才的统帅,发动了会战,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把战线拉得更长了。假使说,他想占领了莫斯科就结束战争,象前次在占领了维也纳以后那样,则有许多事实证明同这点相反。拿破仑的历史家说,他从斯摩棱斯克出发时,就想要停留下来,他知道战线延长的危险,并且知道,占领莫斯科并不能结束战争,因为他在斯摩棱斯克看到了留给他的俄国城市是什么样子,并且关于他希望举行谈判的一再声明,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在发动和接受保罗既诺会战时,库图索夫和拿破仑的行动是被动的、无意义的。后来的历史家,为了附和既成事实,狡猾地造出统帅的远见与天才的证据,而指挥官在历史的一切被动工具中,是最奴性的、最被动的人物。
古人留给了我们一些史诗的典范,在这些史诗中,历史的全部要点都集中在英雄人物的身上,因而我们还不能习惯这个思想,就是在我们的人民的时代,这种历史是没有意义的。
对于另一个问题:保罗既诺和以前的涉发尔既诺会战是怎样发生的?也有同样的极其确定、众所周知、然而完全虚伪的概念。所有的历史家都象下面这样地记述事实:
他们说,俄军在退出斯摩棱斯克时,曾经寻找最有利的阵地以便进行大会战,他们说,这个阵地在保罗既诺找到了。
他们说,俄军在(斯摩棱斯克与莫斯科之间)的大道左边,与大道几乎成直角,自保罗既诺到乌齐擦,就在发生了会战的这个地方,事前在这个阵地上设了防。
他们说!在这个阵地之前,为了侦察敌人,在涉发尔既诺山冈上建立了设防的前哨。他们说,二十四日,拿破仑攻击前哨,并且占领了它,二十六日,他攻击保罗既诺平原阵地上的全部俄军。
历史里这么说,而这一切是完全错误的,无论是谁,若是想要研究事实的真象,都会很容易相信这一点的。
俄军并没有找到最好的阵地;而且相反,在退却时俄军经过许多比保罗既诺更好的阵地。他们没有在其中任何一个阵地上停留;因为库图索夫不愿占领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因为人民对会战的要求表现得还不够强烈,因为米洛拉道维支还没有领民团赶到,还有其他无数的理由。事实是这样的,以前的那些阵地更坚固些,而保罗既诺的阵地(即是进行会战的地方)不但不坚固,而且较之俄罗斯帝国的别的任何可以用针在地图上随便显示出来的地方,并不是更好的阵地。
俄军不但没有在左边与大路成直角的保罗既诺平原阵地(即是发生会战的地方)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战事会发生在这个地方。对于这一点的证明,第一是,不但在二十五日这地方还没有工事,而且二十五日所开始的工事在二十六日还未完成。第二是,涉发尔既诺多角堡的阵地可作为证明,涉发尔既诺多角堡在发生会战的那个阵地之前,并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要把这个多角堡的工事筑得比其他一切据点更坚固?为什么要在二十四日,直到深夜,用尽了一切力量,损失了六千人来保卫它呢?哥萨克兵的斥候足够作侦察敌人之用。第三,发生会战的阵地是没有预料到的,而涉发尔既诺多角堡不是这个阵地的前哨,它的证据是,巴克拉·德·托利和巴格拉齐翁在二十五日之前还确信涉发尔既诺多角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索夫在战后勿促写成的报告中也认为,涉发尔既诺多角堡是阵地的左翼。很迟以后,在空闲时编造保罗既诺会战报告的时候,才虚构出这个荒谬而奇怪的说法(大概是为理应万无一失的总司令的错误辩护),说涉发尔既诺多角堡是前哨(而这只是左翼的设防的据点),说保罗既诺会战是我们在预先选定的设防的阵地上进行的,而这个会战却是发生在完全没有预料到、而且几乎没有设防的地方。
事实显然是这样的:阵地是选择在考洛恰河上,这条河不是成直角而是成锐角地横截大道,因此左翼是在涉发尔既诺,右翼靠近诺佛耶村,中心是在保罗既诺,在考洛恰河与福益那河的汇流处。
任何观看保罗既诺平原而没有考虑到这个会战实际上是怎么进行的人,都会觉得,大军显而易见会选择这个在考洛恰河掩护之下的阵地,以阻止敌人沿斯摩棱斯克大道向莫斯科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