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大家都要打,当然要打,这是没有办法的……你相信,好孩子,没有东西是比这两个战士——忍耐与时间——更加强大的,这两个战士是什么都办得到的,但是顾问们n'entendentpas de cette oreille,voilà le mal.(并不这么想,困难就在这里。)有的人想打,有的人不想打。怎么办呢7”他问,显然是等候回答。“那末,你要我怎么办?”他重复着,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深思的、智慧的神情。“我要告诉你,怎么办,”因为安德来公爵还未回答,他说,“我要告诉你,怎么办,以及我要怎么办。Dans ledoute,mon cher,(在怀疑的时候,我亲爱的,)”他停了一下,从容地说,“abstiens-toi。(要克制你自己。)”
“好,再会,好朋友;记着,我由衷地同情你的不幸,并且我对你来说不是殿下,不是公爵,不是总司令,却是一个父亲。假使需要什么,直接来找我。再会,好孩子。”他又抱他、吻他。安德来公爵还未出门,库图索夫便安心地叹了口气,又拿起没有看完的让理夫人的小说Les chevaliers du Cygne。
安德来公爵在他这次和库图索夫会面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团里,他对于大局,对于大局所托付的人,觉得很放心,不过他说不出来,怎么会有、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他愈是明白这位老人没有任何个人的动机,愈是放心:一切应该怎样,就会怎样的。这位老人似乎只保留着动感情的习惯,并且只有一种镇静地考虑局势的能力,没有搜集事件与作出推论的智慧。“他不会有任何自己的主张。他不会去计划什么的,也不会去做什么的,”安德来公爵想,“但是他要听一切,要记得一切,要使一切各得其所,不会去阻挠任何有用的东西,不会许可任何有害的东西。他知道,有一种东西比他的意志更有力、更重要,——这是事件的不可避免的趋向,他能看见这些事件,能了解这些事件的重要性,并且在了解这个重要性时,他能够不干预这些事件,能够放弃他的个人的意志,他的个人的意志是另有目的的。尤其是,”安德来公爵想,“有人相信他,因为他是俄国人,虽然他看让理夫人的小说,讲法文成语;因为他说‘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步!’时,他的声音打颤;因为他说他要‘使他们吃马肉!’时,他啜泣。”
库图索夫被选择为总司令时的那种意见的一致和普遍的赞成,就是根据这种为大家或多或少隐隐体验到的感觉;这选择虽然违反朝廷意志。却是深得人心的。
17
在皇帝离开莫斯科后,莫斯科的生活日复一日,依然如旧,这种生活是那么寻常,以致我们难以记得最近的爱国热情和兴奋的日子,我们难以相信俄国果真是在危险之中,而英国俱乐部的会员同时又是祖国的儿子,他们准备为祖国去作任何牺牲。只有一件事令人想起皇帝在莫斯科时普遍的热烈的爱国情绪,就是要求出人出钱,这件事在作了保证之后,立刻便有了合法的官方的形式,并且成为非做不可的事了。
在敌人临近莫斯科时,莫斯科人民对于自己的处境的看法,不但没有显得更加严重,而且反之,显得更加轻浮了,这是看到迫近的巨大危险的人们一向所有的情形。在危险迫近时,总是有两种声音同样有力地在人的心里回响:一种声音很有理智地说着,要人想到危险的性质以及脱离危险的方法;另一种声音更有理智地说着,认为想到危险是太痛苦、太难受了,因为人不能够预见一切,不能够逃避事件的总的趋势,因此最好是在痛苦来临之前不想到痛苦的事,而想到愉快的事。人在孤独时,大都听信第一种声音,反之,在团体里,则听信第二种声音。现在莫斯科居民的情形也是这样。莫斯科的人好久没有象这一年这样愉快。
拉斯托卜卿的传单顶上边是图画,画的是一家酒店、一个酒保和莫斯科小市民卡尔普施卡·齐给润,“他是民团,在酒店饮了过多的酒,听说拿破仑想要来到莫斯科,便发火,用最坏的话骂所有的法国人,他走出酒店,在鹰旗下向聚集的民众说话,”——这个传单,正象发西利·勒福维支.普式金最近的韵诗那样被人阅读,被人讨论。
在俱乐部里,在角落里的房间里,聚集了许多人在读这种传单,有些人对卡尔普施卡那样嘲笑法国人觉得很满意,他说,“法国人要被黄芽菜胀碎,被麦粥胀裂,被汤菜噎死,他们都是矮子,一个农妇能用一把草叉子抛起三个法国人。’有些人不赞成这种语气,并且说,这些话是鄙俗而愚蠢的。他们说到拉斯托卜卿把法国人甚至所有的外国人都送出了莫斯科,其中还有拿破仑的间谍和奸细;但是他们说这话,主要是为了要在这种场合重述拉斯托卜卿在解走他们时所说的警语。外国人被装船送到尼示尼,拉斯托卜卿向他们说:“Rentrez en vous-même,entrez dans labarque et n'en faites pas une barque de Charon.(你们不得和人交谈,下船吧!当心这只船不要成为你们到阴府的船。)”他们说,所有的政府衙门都已经从莫斯科搬走了,并且在这里他们加上沈升的笑话,他说,单是为这一件事,莫斯科就应该感谢拿破仑。他们说,马摩诺夫的团要耗费他八十万卢布,说别素号夫在民团上所花费的钱更多,但是别素号夫的最好的举动,是他要自己穿上军装,骑马走在民团的前面,但是不收观众的费。
“您是决不饶人的,”尤丽·德路别兹卡雅说,用戴着戒指的纤细手指集拢着并且捏紧着一束抽开的麻布。
尤丽准备第二天离开莫斯科,并举行告别晚会。
“别素号夫est ridicule(是可笑的),但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好心肠。这样的caustique(讥刺)有什么乐趣吗?”
“罚钱!”穿民团制服的年轻人说,尤丽称他为monhevalier(我的骑士),他要同她一道到尼示尼去。
在尤丽的团体中,正如在莫斯科的许多团体中一样,大家决定只说俄语,谁违犯了,说法语,就交罚金给捐献委员会。
“又是一次对于法国语风的罚金,”在客厅里的一个俄国作家说,“‘有什么乐趣’不是俄国话。”
“您是决不饶人的,”尤丽继续向那个民团军官说,没有注意作家的提议。“为了caustique我承认过错,”她说,“我付钱,但是为了向您说实话的乐趣,我准备再付钱,对于法国语风我是不负责的,”她向作家说,“我没有钱,没有时间,象高里村公爵那样,聘教师学俄语。哦,”尤丽说,“他来了。Quand n(当他们)……不,不,”她向民团军官说,“您不要抓我。他们说到太阳,便看见了阳光。”女主人说,向彼挨尔亲切地微笑着。“我们刚刚说到您,”尤丽带着社交妇女特有的说谎的本领说,“我们说,您的团一定会比马摩诺夫的团好。”
“啊!不要向我说我的团了!”彼挨尔回答,吻着女主人的手,坐在她旁边。“我对它是那么生厌了!”
“您真是要去亲自指挥吗?”尤丽说,狡猾地嘲笑地和民团军官使着眼色。
民团军官当彼挨尔的面不再那么caustique(讥刺)了,在他的脸上,对于尤丽的笑容的意思,显出了迷惑。彼挨尔虽然是精神涣散的好心肠的人,但是他的个性立刻打破了当面嘲笑他的任何企图。
“不是,”彼挨尔一面带着笑声回答,一面看看自己高大肥胖的身体。“我太容易成为法国人的目标,并且我恐怕不能上马……”
在选作谈话对象的许多人之内,尤丽的团体谈到了罗斯托夫家。
“据说,他们的家境很不好,”尤丽说,“伯爵本人是那样不讲道理。拉素摩斯基家要买他的房子和莫斯科乡下的财产,这件事还拖延着。他要价太高了。”
“不然,似乎几天之内买卖就可以成交了,”有人这么说。“不过现在,在莫斯科人们买东西象发疯似的。”
“为什么?”尤丽说,“难道您以为,莫斯科会有危险吗?”
“为什么您要走呢?”
“我吗?这才奇怪。我走,因为……因为大家都走,并且因为我不是贞德,不是女骑士。”
“啊!啊!再给我几块麻布。”
“假使他会处理事情,他便能够偿清一切债务了,”民团军官继续说到罗斯托夫。
“他是厚道的老人,但他是很pauver sire(可怜的人),为什么他们住在这里这么久?他们早就想要下乡。似乎娜塔丽现在好了吧?”尤丽狡猾地微笑着问彼挨尔。
“他们在等候小儿子,”彼挨尔说,“他进了奥保林斯基的哥萨克队,要到别拉·策尔考夫去。团是在那里成立的。但现在他们又把他调到我的团里来了,每天都在等候他来到。伯爵早已想走了,但是伯爵夫人不等儿子到了,无论如何是不同意离开莫斯科的。”
“我前天在阿尔哈罗夫家看见他们。娜塔丽又漂亮又快活了。她唱了一个歌。有些人是多么轻易地淡忘一切啊!”
“淡忘什么?”彼挨尔不满地问。
尤丽微笑了一下。
“您知道,伯爵,象您这样的骑士只有Madame Souza(苏萨夫人)的小说里才有。”
“什么骑士?为什么?”彼挨尔红着脸问。
“啊!不要说了,亲爱的伯爵,C'est la fable de tout Mosou.Je vous admire,ma parole d'honneur。(这是全莫斯科的传说。我发誓,我佩服你。)”
“罚钱,罚钱!”民团军官说。
“啊,好吧。不能说话,多么恼人!”
“Qu'est ce qui 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全莫斯科的传说是什么?)”彼挨尔站起来发怒地问。
“不要说了,伯爵。您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彼挨尔说。
“我知道,您和娜塔丽是很友好的,因此……不,我一向是和韦比较友好的,Cette chère Véra.(那个可爱的韦。)”
“Non,madame,(不是,夫人,尸彼挨尔继续用不满意的语调说。“我并没有要自己扮演罗斯托娃的骑士的角色,我已经几乎一个月没有到他们家去了。但是我不明白这种做法……”
“Qui s'excuse,s'accuse,(欲盖弥彰,)”尤丽微笑着,得意地摇着剪开的麻布说,并且为了自己说话留有余地,她立刻改变了话题。“还有,我今天听说,不幸的玛丽亚·保尔康斯卡雅昨天到了莫斯科,您知道,她父亲死了吗?”
“当真!她在哪里?我很想看见她,”彼挨尔说。
“我昨天晚上和她在一起的。她今天或者明天早晨就要带侄儿到莫斯科乡下田庄上去。”
“她现在怎么样?”彼挨尔问。
“还好,她很伤心。但是您可知道,谁救了她的?这简直是一件风流韵事。尼考拉·罗斯托夫救了她。有人包围她,想弄死她,打伤了她的用人。他冲进去,救出了她……”
“又是一件风流韵事,”民团军官说,“简直可以说,这次大家逃跑,是要使老处女们都嫁人的。卡姬施是一个,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小姐又是一个。”
“您知道,我真以为她un peitit peu amoureuse du jeunehomme(有一点儿爱上了这个年轻人)。”
“罚钱!罚钱!罚饯!”
“但是用俄国活怎么说这句话呢?”
18
彼挨尔回到家里时,收到了两张当天送来的拉斯托卜卿的传单。
第一张上说,拉斯托卜卿伯爵禁止人民离开莫斯科的谣言,是不真实的,恰巧相反,拉斯托卜卿对贵族妇女和商人的家眷离开莫斯科觉得高兴。“恐怖愈少,传闻便愈少,”传单里说,“但是我要用我的生命来保证,那个坏蛋不会进莫斯科的。”这些话第一次明白地向彼挨尔说明,法国人要进莫斯科。第二张传单说,我们的总司令部在维亚倚马,说维特根示泰恩伯爵战胜了法军,但是因为许多莫斯科居民愿意武装起来,因此为他们在军械库里预备了武器:刀剑、手枪、步枪,这些都可以由居民廉价购买。传单的语气不象以前齐给润的谈话那么好笑。彼挨尔考虑着这些传单。他一心一意所期待的那个可怕的暴风雨的阴云,在他的心里引起了不自觉的恐怖,显然这阴云是迫近了。
“服兵役,加入军队呢,还是等候着?”彼挨尔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拿起一副放在桌上的牌,开始玩“排心思”。
“假使这牌‘排心思’开得出,”他洗了牌,把牌拿在手里,眼向上望着,自言自语。“假使开得出,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是什么意思,门外边已经传来了顶大的公爵小姐的声音,问她可不可以进房。
“那末意思是,我应该加入军队,”彼挨尔向自己说完。“进来,进来,”他向公爵小姐这么说。
只有腰身长长的、面孔呆板的顶大的公爵小姐,继续住在彼挨尔家;两个年轻的都出嫁了。
“对不起,表弟,我来找您,”她用责备的、兴奋的声音说。“要知道,我们总得要有一个办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大家都离开了莫斯科,人民造反了。为什么我们要留在这里?”
“恰好相反,一切似乎很顺利,我的表姐,”彼挨尔带着对她惯常所用的开玩笑的口气说,彼挨尔在担任她的恩人这一角色时,总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