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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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娜塔莎在乡间生活之后,在她所处的严肃心情中,觉得这一切是粗野的惊人的。她无心听歌剧,甚至也没有听到音乐;她只看见彩色纸板和奇装艳服的男女在明亮光线中奇怪地做着动作,说话,唱歌;她知道,这一切所要表现的是什么,但是这一切是那么虚伪做作而不自然,以致她时而为这些演员们觉得难为情,时而又觉得他们可笑。她环顾着四周观众们的脸,在他们脸上寻找着她所有的同样的嘲笑和迷惑的神情;但所有的脸都注意着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并且表现了在娜塔莎看来是虚伪的欢喜。“这是应该象这样的!”娜塔莎想。她轮流地时而看看大厅中一排排的搽油的头,时而看看包厢里光臂的妇女,特别是她的邻座的爱仑,她完全未穿衣服,带着安静沉着的笑容,目不转睛望着舞台。娜塔莎感觉到照满全厅的明亮光线,和被人群烘热了的温暖空气,开始渐渐进入了她久未体验过的沉醉心情。她不明白她是什么人,她在什么地方,她眼前发生了什么。她看着、想着,于是最奇怪的思想,意外地没有连接地在她心中闪过。时而她想到跳到台边上,唱那女角所唱的歌,时而她想用扇子碰碰那坐在她附近的一个老头子,时而想对爱仑探过身子去搔搔痒。

有一次,当舞台上的一切寂静,等候唱歌开始时,在罗斯托夫家包厢那边的、通大厅的门响了一下,于是传来了一个迟到的男子的脚步声。“这就是库拉根!”沈升低声说。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微笑着,向进来的人转过头去。娜塔莎向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眼睛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个异常英俊的副官带着自信而又恭敬的神情走到他们的包厢那里。这人就是阿那托尔·库拉根,她在彼得堡的跳舞中早已看见过并且注意过他。他现在穿着副官制服,有一个肩章和肩饰。他踏着约制的雄壮的步子走着,假若他不是那么美,假若不是在美丽的脸上有那种善良的满足和愉快的表情,这种步态便显得可笑了。虽然表演正在进行,他却不急不忙,轻轻碰响马刺和佩刀,高抬着他的洒过香水的、漂亮的头,从容地在过道的地毯上走过。他看了看娜塔莎,走到姐姐面前,把戴着贴紧的手套的手,放在她的包厢的边上,向她点头,并且弯着腰,指着娜塔莎问了什么。

“Mais charmante!〔真迷人啊!〕”他说,显然是说娜塔莎,她与其说是听到,毋宁说是从他嘴唇的动作上懂得的。然后他走到第一排,坐在道洛号夫旁边,用肘端亲善地、随便地碰了碰就是别人那么巴结的那个道洛号夫。他快乐地向他眨了眨眼,向他微笑了一下,把脚抵在音乐池的挡板上。

“弟弟多么象姐姐啊!”伯爵说。“两个人多么好看呀!”

沈升开始低声地向伯爵说到库拉根在莫斯科的偷情事件,娜塔莎注听着,正是因为他说她charmante〔迷人〕。

第一幕结束了。大厅里的人都站起来,散乱了,有的走动着,有的走出去。

保理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里,很简单地接受了庆贺,然后抬起眉毛,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向娜塔莎和索尼亚转达了他的未婚妻邀请她们参加婚礼的意思,就走开了。娜塔莎带着愉快的、媚人的笑容和他说话,并且祝贺了她从前恋爱过的那个保理斯的婚事。她处在那种沉醉的心情中,觉得一切都是简单而自然的。

赤裸的爱仑坐在她旁边,向每个人同样地微笑着;娜塔莎也正是那样地向着保理斯微笑了一下。

爱仑的包厢里站满了人,并且靠正厅的那边围绕着最有名的最聪明的男子们,他们似乎向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示他们和她相识。

在这整个的幕间休息时间,库拉根和道洛号夫站在音乐队栅栏的前面,望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娜塔莎知道他在说她,这使她感到满意。她甚至这样地转过头来,让她的侧面是在她认为最美的姿势中被他看到。在第二幕开始之前,在大厅里出现了彼挨尔,罗斯托夫家的人到这里以后还没有看见过他。他的脸色是愁闷的,在娜塔莎上次看见他之后,他更胖了。他没有注意任何人,走到最前面的几排。阿那托尔走到他面前,一面开始向他说着什么,一面望着并且指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彼挨尔看见了娜塔莎,便活泼起来,并且赶快地从大厅的各排之间走到他们的包厢那里。他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凭着手臂,微笑着和娜塔莎谈了好久。在她和彼挨尔谈话时,娜塔莎听到了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包厢里的男子的声音,并且因为什么原故她知道这是库拉根。她回头看了一下,和他的目光交遇了。他几乎是微笑着,用那种赞赏的、亲切的目光对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以致她觉得奇怪的是,她离他那么近,那样地望他,她那么相信他欢喜她,却和他不相识。

在第二幕中有代表墓碑的布景,在布幕上有一个代表月亮的圆洞,脚灯上都罩了灯罩,号角和低音弦琴开始奏出低音;左右两边走出了许多穿黑衣的人。这些人开始挥动手臂,他们的手里拿着短刀之类的东西;然后又跑来几个人,开始拖走那个先前穿白裙、现在穿蓝裙的姑娘。他们没有一下把她拖走,却同她唱了很久,但是后来又拖她,在布景的后边敲了三下金属的东西,于是全体跪下来唱祷文。这些表演被观众热烈的叫声打断了几次。

在这一幕当中,娜塔莎每次注视大厅时,便看见阿那托尔·库拉根把手臂搭在椅背上向她望着。她看到他被她迷惑了,觉得愉快,并且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在第二幕结束时,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站起来,转向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她的胸口完全袒露着),用戴手套的手指把老伯爵招到她面前,并且没有注意走进她包厢里的人,开始亲切地微笑着同他说话。

“让我认识认识您的迷人的女儿们吧,”她说。“全城都在称赞她们,但是我还不认识她们。”

娜塔莎站起来,向华丽的伯爵夫人行了屈膝礼。娜塔莎那么乐意受到这华丽的美人的称赞,因而她竟满意得脸红了。

“我现在也想成为莫斯科人了,”爱仑说。“您把这样的珠宝藏在乡村里,怎么不觉得惭愧!”

别素号娃伯爵夫人果然是一个名不虚传的迷人的美女。她能够十分简单而自然地说出她不加思索的话,特别是阿谀的话。

“哎,亲爱的伯爵,您让我照顾您的女儿们吧。不过我这一次在这里呆不久。您也不会太久。但我要极力使她们开心。我在彼得堡已经听到很多关于您的话。我早想认识您了,”她带着她的老是一样的美丽的笑容向娜塔莎说。“我听我的侍僮——德路别兹考说到您。您知道,德路别兹考就要结婚了吗?我还听我丈夫的朋友——保尔康斯基,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说到您,”她特别加重语气说,借此表示她知道他和娜塔莎的关系。为了更加熟识,她要求准许姑娘当中的一个在其余的表演时间坐在她的包厢里,于是娜塔莎坐到她那边去了。

在第三幕里,舞台上的布景是宫殿,宫殿里点了许多蜡烛,并且挂了许多有胡子的武士画像。在当中站着的大概是皇帝和皇后。皇帝挥动右手,并且显然胆小地难听地唱着什么,然后坐到赭色宝座上。那个最初穿白裙、后来穿蓝裙的姑娘,现在只穿一件衬衫,披着头发,站在宝座旁边。她悲伤地对着皇后唱着什么;但是皇帝严厉地挥了挥手,于是从两边走出光腿的男女们,开始在一起跳舞。然后提琴很尖锐、愉快地奏着,一个姑娘,带着光光的肥腿和细细的手臂,离开别的人,走到布景的后边,理好了胸衣,回到舞台当中,开始跳跃,并且迅速地用一只脚踢另一只脚。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拍手叫好。然后一个男子站到舞台角上。音乐队的铙钹和喇叭奏得更响了,这个单独的光腿的男子跳得很高,并且迅速地踏着小步子(这人是迪波尔,他凭这种技艺每年收入六万卢布)。所有在正厅,在包厢,在楼座的人都开始尽力地拍手喝彩,于是这个男子站住了,开始微笑着向各方面鞠躬。然后又有别的光腿的男女跳舞。然后皇帝又随着音乐声喊着,全体开始唱歌了。但忽然起了狂飙,在音乐队里发出了半音阶与降低的七和音,所有的人都跑走了,并且又拖着一个演员到台里边,于是幕落下了。在观众之中又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和话声,所有的人都带着狂喜的脸色开始呼喊:

“迪波尔!迪波尔!迪波尔!”

娜塔莎已经不觉得这个奇怪。她满意地、高兴地微笑着,看着她的四周。

“N'est-ce pas qu'il est admirable——Duport?〔迪波尔是绝妙的,是不是?〕”爱仑向她说。

“Oh,oui,〔噢,是的,〕”娜塔莎回答。

10

幕间休息时,爱仑的包厢里吹进了一阵冷气,门开了,于是阿那托尔走了进来,他弯着腰,极力不要碰到任何人。“让我向您介绍我的弟弟,”爱仑说,眼睛不安地从娜塔莎身上移到阿那托尔身上。

娜塔莎把她的美丽的小头儿从光庸膀上向着美男子转过去,并且微笑了一下。阿那托尔在近处是和在远处同样漂亮,他坐到她旁边,并且说,从那锐施金家的跳舞会以后,他早已想有这种荣幸,在那个跳舞会上,他有荣幸看见过她,他没有忘记这件事。库拉根和妇女们在一起,比和男子们在一起的时候聪明。得多,也自然得多。他大胆地自然地说话,娜塔莎觉得奇怪而又愉快的是,不但这个被别人说过那么多闲话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且相反,他的笑容是最单纯、最愉快、最善良的。

库拉根问到她对于表演的意见,向她说到,在上一次表演中,塞妙诺娃在做戏时跌倒了。

“噢,您知道,伯爵小姐,”他忽然对她说,好象是对早已相识的老友说话一样,“我们要举行一个化装游艺会;您应该参加;那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在卡拉基娜家聚会。请您去,当真,行吗?”他说。

说这话时,他那微笑的眼睛_直盯着娜塔莎的脸、颈子和光手臂。娜塔莎无疑地知道,他倾慕她。这使她乐意,但是不知什么原故,她在他面前觉得拘束、难受。当她没有望着他的时候,她觉得他正望着她的肩膀,于是她不觉地捉住了他的目光,让他更清楚地看她的眼睛。但是,望着他的眼睛时,她恐惧地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完全没有了她一向所感觉到的在她自己与别的男子之间那种羞耻心的障碍。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过了五分钟,便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是极其接近了。当她转过身时,她怕他从后边抓住她的光手臂,吻她的颈子。他们谈到最平常的事情,她觉得他们很接近,她从来没有同男子这么接近过。娜塔莎回头看爱仑和她的父亲,好象是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爱仑在跟一个将军谈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而父亲的目光也没有向她说什么,只有它一向所说的:”快活吗?我也高兴。”

娜塔莎在一次不舒服的沉默中,——在这种时候阿那托尔总是把凸出的眼睛镇静地牢牢地盯着她,——为了打破这种沉默,问他欢喜不欢喜莫斯科。娜塔莎问了,并且脸红了。她不断地似乎觉得,她同他说话,是在做什么不应当的事。阿那托尔微笑了一下,好象是鼓励她。

“起初我不很欢喜;因为,使城市可爱的,ce sont les joliesfemmes,〔是美丽的妇女,〕是不是?啊,现在我很欢喜了,”他说,富有含意地望着她。“你去玩旋转木马吗,伯爵小姐?请去吧,”他说,把手伸到她的花球前,压低着声音,说:“Vous serez la plusjolie.Venez,chère comtesse,et comme gage donnez moicette fleur.〔你是最美的。去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枝花给我做保证吧。〕”

娜塔莎正和他自己一样,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但她觉得,在他的不可理解的话里含有猥亵的意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转过身,好象她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但她刚转过身,她便觉得他在她背后,离她那么近。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发窘了吗?生气了吗?应当补救吗?”她问自己。她不能够克制她自己不回头看。她对直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于是他的接近、自信和善良亲切的笑容把她征服了。她完全象他那样地微笑了一下,对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她又恐惧地感觉到,在他与她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幕又开了。阿那托尔走出包厢,又镇静又愉快。娜塔莎回到父亲的包厢,已经完全顺从了她所处的那个环境。在她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已经是十分自然的了;但是另一方面,她一次也没有想到从前的一切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乡村生活的思想,好象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第四幕中有一个魔鬼,他唱歌,挥着手臂,直到他脚下的板抽开,他跌下去了才停止。娜塔莎只看见第四幕中的这一场;有什么东西使她兴奋,使她苦恼,而这个兴奋的原因是库拉根,她的眼睛不觉地向他注视着。当他们出戏院时,阿那托尔走到他们面前,唤来他们的车子,扶他们上车。扶娜塔莎上车时,他捏她胳膊的上边。娜塔莎兴奋脸红,向他回顾了一下。他目光闪耀地望着她,并且向她温柔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