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16101300000049

第49章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想出这个外交计谋,是为了要让未来姑子有时间和未来嫂嫂有谈话的机会(他后来向女儿这么说),还为了要避免遇见他所怕的公爵。他没有向女儿说到这个,但是娜塔莎明白她父亲的这种恐惧和不安,并且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她为她父亲脸红,为了自己脸红而更加生气,并且用大胆的、不逊的目光看了看公爵小姐,好象是说,她是谁也不怕的。公爵小姐向伯爵说,她很高兴,并且要求他在安娜·塞妙诺芙娜家多坐一会,于是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离开了。

部锐昂小姐不管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她注视的不安的目光——公爵小姐想和娜塔莎面对面地谈话,没有走出房间,坚持地谈到莫斯科的娱乐和戏院。娜塔莎因为前厅里刚才的迟疑、父亲的不安和公爵小姐的不自然的语气,觉得受了屈辱,她觉得公爵小姐接见她是对他们的赏光。于是她觉得一切都是不愉快的。她不满意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觉得她很丑,对人又虚伪,又冷淡。娜塔莎忽然精神上退缩起来,不觉地采取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这更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生疏了。在五分钟无聊的虚伪的谈话之后,她们听到了走来的、迅速的、穿靸鞋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显得恐怖了。房门打开了,公爵穿着宽服,戴着白睡帽走进来了。

“啊,小姐,”他说,“小姐,伯爵小姐……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假使我没有弄错,……请原谅,原谅,……我不知道,小姐。上帝作证,我不知道您光临舍下,我是穿了这样的衣服来看我的女儿的。请原谅,……上帝作证,我不知道,”他强调着“上帝”,那么不自然地不愉快地说,因而玛丽亚公爵小姐站立起来,垂下眼睛,不敢看她父亲,也不敢看娜塔莎。娜塔莎站起来行了屈膝礼,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只有部锐昂小姐可喜地微笑着。

“请原谅,请原谅!上帝作证,我不知道,”老人低语着,把娜塔莎从头到脚看了一下,走出去了。

部锐昂小姐在他走了以后最先恢复了镇静,谈到公爵的不舒适。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无言地互相看着,她们无言地互相看得愈久,不说出她们所要说的话,她们彼此的反感愈大。

当伯爵回来时,娜塔莎无礼地对他表示高兴,并且急着要走:这时候她几乎仇恨那个年长的、冷淡的公爵小姐,她竟会使她处在这样狼狈的状况中,同她过了半小时,一点儿也没有提到安德来公爵。“要知道,在这个法国女人面前,我不能够先开口说到他,”娜塔莎想。玛丽亚公爵小姐同时也为了这个而感到苦恼。她知道她应该向娜塔莎说什么话,但她不能够这么做,因为部锐昂小姐妨碍着她,又因为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开口说到这个婚事是很困难的。当伯爵已经走出房间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快步地走到娜塔莎面前,抓住她的手臂,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等一下,我要……”娜塔莎嘲笑地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亲爱的娜塔丽,”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要知道,我高兴,哥哥找到了幸福……”她停住了,觉得她在说假话。

娜塔莎注意到这个停顿,并且猜中了它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现在不便说到这个,”娜塔莎外表尊严地冷淡地说,却觉得她的喉咙里有泪。

“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刚走出房便这么想。

这天他们等娜塔莎吃饭等了好久。她坐在自己房里哭着,擤着鼻涕,呜咽着好象小孩一样。索尼亚站在她面前,吻她的头发。

“娜塔莎,你为什么?”她说。“他们与你何干呢?一切都要过去的,娜塔莎。”

“不,你若知道这是多么气人……好象我……”

“不要说了,娜塔莎,这本不是你的错,这与你何干呢?吻我吧,”索尼亚说。

娜塔莎抬起了头,用嘴唇吻了她的朋友,把自己的泪脸贴着她。

“我不能够告诉你,我不知道。谁都没有错,”娜塔莎说,“我的错。但是这是非常痛心的。唉,为什么他不来!……”

她红着眼睛出去吃饭。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知道公爵怎么接待了罗斯托夫父女,她做出没有注意娜塔莎的不安的面孔的样子,并且坚决地、大声地在桌上和伯爵同别的客人们说笑话。

8

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的人去看歌剧,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定了一个包厢。

娜塔莎不想去,但不能够辜负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善意,这完全是为她的。她穿了衣裳,进了大厅,等着父亲,她照大镜子,看见了自己好看,很好看,这时候她觉得更悲伤了,但这悲伤是甜蜜的、亲切的。

“我的上帝,假使他在这里,我就不象从前那样,露出笨拙的羞怯之态,却要按照新的方式,仅仅是搂抱他,贴紧着他,要使他用他常常望我时的那种讨好的、好奇的眼睛望我,然后我要使他笑得象他一向所笑的那样,他的眼睛——我要怎样地看那双眼睛呢!”娜塔莎想。“他的父亲和妹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爱他,爱他,爱那张脸、那双眼睛和他的男子气而又孩子气的笑容,……不,最好不想到他,不想到他,忘记他,在这时候完全忘记他。我不能忍受这个等待,我马上就要哭了,”于是她离开镜子,克制着自己不哭。“索尼亚怎么能够那么平静地、安心地爱尼考林卡,并且那么长久而且耐心地等着呢!”她想,望着进门的、也穿好了衣服的、手拿扇子的索尼亚。“不,她是完全不同的。我不能够!”

娜塔莎这时候觉得自己是那么温柔多情,她觉得,她爱并且知道她被爱。但这是不够的:她需要现在,需要立刻搂抱她所爱的人,向他说情话,也听他说情话。她心中装满了情话。当她在车子里和父亲并坐着,沉思地望着在结冰的窗子上闪过的街灯的火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更多情、更悲伤,并且忘记了她是同谁在乘车并且是到什么地方去。罗斯托夫家的车子进了车辆的行列,轮子在雪地上迟缓地咯吱地响着,车子驶到了剧院前面。娜塔莎和索尼亚提着衣服急忙地跳下车子;伯爵由听差们扶下车子,在进院的男女和卖戏报的人之间,他们三个人走到头排包厢的走廊。隔着关闭的门已经听到音乐声了。

“Nathalie,vos cheveux〔娜塔丽,你的头发〕……”索尼亚低声说。包厢茶房恭敬地急忙地跳到小姐们的前面,打开包厢的门。在门口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音乐声,看见灯火明亮的、有坐着袒肩露臂的女人的包厢,人声嘈杂、军装光彩熠熠的正厅。一个走进邻近的包厢里的妇人用女性的、嫉妒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莎。幕还没有拉开,正在奏序乐。娜塔莎理着衣服,和索尼亚一同走进去坐下,环顾着灯火明亮的在对面的成列的包厢。几百只眼睛望着她的光手臂和颈项,这种久未经历的感觉忽然愉悦地又不愉悦地支配着她,唤起一连串的和这感觉有关的回忆、愿望和热情。

两个非常好看的姑娘,娜塔莎和索尼亚,好久不在莫斯科露面的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此外,大家都隐隐约约地知道娜塔莎和安德来公爵的婚约,知道罗斯托夫家从那时起便住在乡下,并且都好奇地望着俄罗斯最好姻缘中的女方。

娜塔莎在乡下长漂亮了,大家都向她这么说,这天晚上,由于她的兴奋的心情,她显得特别好看。她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充沛的生命力和美丽,以及对四周一切的漠不关心。她的黑眼睛望着人群,却不寻找任何人,她的纤细的、赤裸到肘上的手臂搭在天鹅绒的凭栏上,并且显然是无意识地按着序乐的拍子握紧又放松戏报,把戏报都揉皱了。

“你看,阿列妮娜在这里,”索尼亚说,“好象是同她母亲一道:”

“哎哟!米哈伊·基锐累支又胖了,”老伯爵说。

“你看!我们的安娜·米哈洛芙娜戴那样的帽子!”

“卡拉基娜家的人,尤丽,保理斯和他们在一起。我们立刻便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对订了婚的男女。”

“德路别兹考求过婚了!”

是的,今天听到的,”走进了罗斯托夫家包厢的沈升说。

娜塔莎望着父亲所望的那个方向,看见了尤丽,她的又胖又红的颈子上戴着一串珍珠(娜塔莎知道,她颈子上搽了粉),她带着幸福的样子,和母亲并排坐着。

在他们后边,可以看到面带笑容的、把耳朵靠近尤丽嘴边的、头发梳光的保理斯的漂亮的头。他皱着眉望罗斯托夫家的人,微笑着向他的未婚妻说着什么。

“他们说到我们,说到我和他!”娜塔莎想。“他一定是在慰释他的未婚妻对我的嫉妒;他们用不着焦心的!但愿他们知道,我对于他们当中任何人是毫不关心的。”

安娜·米哈洛芙娜露出服从上帝意志的、幸福的、喜庆的面容,戴着绿帽子,坐在后边。他们的包厢里弥漫着那种订婚男女的气氛,这是娜塔莎很知道,很欢喜的。她转过身来,忽然想起了早晨拜访中一切屈辱的事情。

“他有什么权利不愿意接纳我到他的家庭里去?唉,最好不要想到这个,在他回来之前,不要想到这个!”她自语着,开始环顾着大厅里相识的和不相识的面孔。在大厅的前面,在最当中,道洛号夫穿着波斯服装,大簇的鬈发向上梳着,背靠着音乐队的栅栏站立着。他站在戏院里大家都看见的地方,知道他引起了全厅的注意,却又那么自如,好象是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在他的旁边麇集着莫斯科最显赫的青年们,显然他是他们当中的首领。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笑着,用臂肘碰了一下脸色发红的索尼亚,向她指指她的从前的崇拜者。

“你认识他吗?”他问。“他从哪里出来的,”伯爵转向沈升说,“他不是隐匿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是的,”沈升回答。“他是在高加索,他又从那里跑走了,据说,在波斯的一个执政的公爵那里做大臣,在那里杀了波斯王的兄弟:莫斯科的姑娘们都为他发疯了!Dolochlff le Persan,〔波斯人道洛号夫,〕这就够了。我们现在没有一句话不是说到道洛号夫:他们凭他发誓,邀人去看他,好象是邀人吃鳣鱼一样,”沈升说。“道洛号夫和阿那托尔·库拉根把我们所有的小姐们都弄得神魂颠倒了。”

邻近的包厢里走进了一个高大、美丽的妇人,她有粗大的发辫,袒露着的、又白又胖的肩膀和颈子,颈子上有两串大珍珠,她的沉重的绸衣服发出响声,好久好久才坐下来了。

娜塔莎不觉地注视着这个颈子、肩膀、珍珠、发装,并且赞赏肩膀和珍珠的美。在娜塔莎第二次看她时,这个妇人回顾了一下,遇见了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的目光,向他点头微笑了一下。这是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彼挨尔的妻子。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认识交际场上所有的人,他向她侧着身子,和她交谈。

“您来了很久吗,伯爵夫人?”他说。“我要来奉看,要来奉看,吻您的手。我来这里有事情,我把姑娘们也带来了。据说,塞妙诺娃的表演好得无比,”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说。“彼得·基锐洛维支伯爵从来不忘记我们。他在这里吗?”

“是的,他想要来的,”爱仑说,注意地望了望娜塔莎。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她漂亮吗?”他低声向娜塔莎说。

“美极了!”娜塔莎说,“一见了她就会爱上她的!”

这时响起了序乐的最后的和音,指挥者的指挥棒轻敲了一下。大厅里迟到的男子们走到座位旁边坐了下来,幕开了。

幕刚刚开,在包厢和大厅里的人都肃静了,所有年老的、年少的、穿军服和礼服的男子们,所有裸露处戴宝石的妇女们,都热切好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娜塔莎也开始观看。

9

舞台上有一些平的地板在正中,两边有代表树木的彩色纸板,后边有布幕垂到地板上。舞台的正中坐着几个穿红胸衣白裙子的姑娘们。一个很胖的、穿白绸裙的姑娘,单独坐在一个矮凳上,凳子后边粘了一块绿色纸板。她们都唱着什么。当她们唱歌完毕时,穿白衣的姑娘走到提词人的小棚子那里,一个胖腿上穿了紧绸裤的男子,拿着一根羽毛和一把剑走到她面前,开始唱歌并且摇摆手臂。

穿紧裤子的男子单独先唱,然后她唱。然后两人沉默着,音乐队演奏着,于是男子开始用手指摸白衣姑娘的手,显然是等着拍子,和她一起合唱。他们唱了一个合唱,戏院里所有的人开始拍手喝彩,舞台上表演一对情人的男女开始微笑着伸开手臂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