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他注意掷弹兵师和分列进行式,”将军继续说,“似乎大使并没有注意,并且似乎大胆地说,我们在法国并不注意这种琐事。陛下一句话不说。在下一次的检阅中,据说,皇帝一次也没有向他说话。”
大家沉默着:对于这个有关皇帝本人的事情,不能够表示任何意见。
“无耻之徒!”公爵说。“您认识美提弗耶吗?我今天把他从我家里赶走了。他到这里来过,虽然我不让任何人来看我,他们却放他进来了,”公爵说,愤怒地瞥了瞥女儿。于是他说了他和法国医生的全部谈话和他之所以相信美提弗耶是侦探的理由。虽然这些理由很不充足而且不明确,却没有任何人反对。
在烤肉之后,斟了香槟酒。客人们从位子上站起来庆祝老公爵。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走到他面前去了。
他用冷淡的凶狠的目光看了看她,把打皱的刮过胡子的腮伸给她吻。他脸上全部的表情向她说,他没有忘记他们早晨的谈话,他的决心仍然象先前那样的坚定,只是由于客人在场,他现在不向她说这个。
在他们进客厅饮咖啡时,老人们坐在一起。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更加兴奋了,说出他对于迫近的战争的意见。他说,在我们觅取和德国人的联盟,干预欧洲事件的时候,我们和保拿巴特的战争是不幸的——提尔西特和会把我们牵入了欧洲事件中。我们既不该为奥地利也不该对奥地利作战。我们的政治权益是在东方,对于保拿巴特,我们唯一的事,就是边境上的武备和坚定的政策,他决不敢越入俄国的边境,象一八〇七年那样的。
“公爵,我们怎能够和法国打仗呢!”拉斯托卜卿伯爵说。“我们能够武装起来反对我们的教师和上帝吗?看看我们的年轻人,看看我们的小姐们吧!我们的上帝就是法国人,我们的天国就是巴黎。”
他说得声音更高了,显然是为了要使大家都听见。
“法国的服装,法国的思想,法国的情感!您在这里抓着美提弗耶的颈子把他赶走了,因为他是法国人,是无赖,但我们的小姐们却匍匐着向他面前爬。昨天我在一个晚会上,在五个小姐当中有三个是天主教徒,得到教王的允许,在星期日做针线。她们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坐着,好象洗澡堂的广告牌一样,恕我这么说。哎,你看了我们的年轻人,公爵,你便要从古物展览室里拿出彼得大帝的棍杖照俄国的方式敲打他们,把他们的所有的愚蠢都敲出来。”
大家沉默着。老公爵面带笑容望着拉斯托卜卿,并且赞同地点头。
“哦,再见,大人,保重保重,”拉斯托卜卿说,以他所特有的迅速动作站起来,向公爵伸手。
“再见,我亲爱的,——金玉之音,我是百听不厌的!”老公爵说,握住他的手,把腮伸给他吻。
别人也跟随拉斯托卜卿站起来了。
4
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客厅里,听着老人们的这些谈话和评论,却一点也不了解她所听到的东西;她只想到,所有的客人们是否注意到她父亲对她的敌视态度。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第三次到他们家来的德路别兹考在整个吃饭时间对她所表示的特别注意与亲切。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心神涣散的、疑问的目光望着彼挨尔,他是客人中最后走的一个人,他手拿帽子,面带笑容,在公爵走出去之后,走到她面前,于是只剩他们俩在客厅里了。
“可以再坐一会吗?”他说,他的肥胖的身躯落在玛丽亚公爵小姐旁边的椅子上。
“嗯,可以,”她说。“您没有注意到什么吗?”她的目光说。
彼挨尔是在饭后的愉快的心情中。他望着前面,悄悄地笑着。
“您认识这个年轻人很久了吗,公爵小姐?”他说。
“哪一个?”
“德路别兹考。”
不,不久……”
“那么他令您满意吗?”
“是的,他是一个投合人意的年轻人,……为什么您问我这话?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仍旧想着早晨她和父亲的谈话。
“因为我注意到,年轻人休假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来,通常只是为了要娶有钱的闺女。”
“您注意到这个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彼挨尔继续微笑着说,“这个年轻人现在的行为是这样的,就是哪里有富家闺女,哪里也有他。我看他,就象看一本书一样。他现在还不能决定,他要进攻谁:是您还是尤丽·卡拉基娜小姐。Il est très assidu auprès d’etle.〔他对她很殷勤。〕”
“他去看她们吗?”
“是的,常常去。您知道求爱的新方法吗?”彼挨尔带着愉快的笑容说,显然是在那种善意诙谐的愉快心情中,他在日记里常常地为了这个责备他自己。
“不知道,”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现在要讨好莫斯科的姑娘们,il faut ètre mèlancolique.Et il est très mèlancolique auprès d M-lle卡拉基娜,〔就必须忧悒,他对于卡拉基娜小姐是很忧悒的,〕”彼挨尔说。
“Yiaiment?〔真的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望着彼挨尔善良的脸,并且不断地想着她自己的苦恼事。“假使,”她想,“我敢把我所感觉的一切告诉什么人,我便觉得轻松了。我正想要向彼挨尔说出一切。他那么善良、那么高尚。我会觉得轻松的。他会替我出主意的!”
“您会嫁给他吗?”彼挨尔问。
“啊,我的上帝,伯爵!有的时候,我会嫁给任何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在声音里带着眼泪说。“啊,爱着一个亲人,并且觉得(她继续用颤抖的声音说),除了使他苦垴,却不能对他做出任何事情,并且知道不能改变这个情形,这时候是多么痛苦啊。在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开,但是我走到哪里去呢?……”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公爵小姐?”
但公爵小姐没有把话说完,已经哭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不要听了,忘掉我向您所说的话吧。”
彼挨尔所有的愉快都消失了。他焦急地问公爵小姐,求她说出一切,把她的苦恼告诉他;但她只重复地求他忘掉她所说的话,说她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说她没有苦恼,只除了那个,他所知道的那个苦恼,就是为了安德来公爵的婚事会惹起父子的争吵。
“您听到罗斯托夫家的消息吗?”她问,为了改变话题,“我听说,他们就要来了。我也天天在盼望安德来。我希望他们在这里会面。”
“他现在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怎么样了?”彼挨尔说,“他”是指老公爵而言。
玛丽亚公爵小姐摇摇头。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年的期限只剩下几个月了。这样是不行的。我但愿在开头的时候能够帮我哥哥忙。我希望他们赶快来。我希望和她往来……您早就认识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老老实实告诉我全部的真实的情形,她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姑娘,您觉得她怎样?但说的要全部是事实;因为您明白,安德来冒那么多危险,违背父亲意志做这件事,所以我希望知道……”
一种不明确的本能l向彼挨尔说,在这些谈话中,在重复地要他说出全部事实的请求中,表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于她未来的嫂嫂的恶意,以及她想要彼挨尔不赞同安德来公爵的择配;但是彼挨尔说了他的感觉,而不是他的思想。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的问题,”他说,脸红了,自己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姑娘;我一点也不能分析她。她是迷人的。但为什么是这样,我不知道;这就是我关于她所能说的一切。”
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她脸上的表情说:“是的,这是我所期望的、我所骇怕的。”
“她聪明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彼挨尔想了一下。
“我想不,”他说,“然而又是的。她不愿显得聪明……哦,不,她是迷人的,没有别的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赞同地摇摇头。
“啊,我是那么愿意爱她!假使您在我之先看见她,您把这话告诉她。”
“我听说,他们日内就要来了,”彼挨尔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彼挨尔说了她自己的计划。在罗斯托夫家的人一到时,她便要和未来的嫂嫂接近,并且要极力使老公爵看得惯她。
5
保理斯要在彼得堡娶富家闺女的事没有成功.于是他带着这个目的来到莫斯科。在莫斯科,保理斯在两个最富的闺女之间——在尤丽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之间——不知道选择哪一个是好。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美,但在他看来却比尤丽更加动人,却又不知什么原故他觉得向堡尔康斯卡雅求爱是难为情的。在他最近一次和她的会面中,在老公爵的命名日,对于他的要和她倾吐心事的一切尝试,她只随口地答着,并且显然没有听他说话。
尤丽相反,虽然是用她独有的、特别的方式,却乐意地接受了他的殷勤。
尤丽二十七岁。在她哥哥死后,她变得很富。她现在完全不好看了;但她觉得,她不但还是那么好看,而且远比从前动人了。使她相信这种错误的是,第一,她成了很富有的闺女,第二,她愈老对于男子们是愈无危险,男子和她往来是愈自由,并无须负有任何义务,便可享受她的夜餐、晚会、参与聚集在她家里的热闹的团体。在十年前为了不连累她、不束缚自己却怕每天来到十七岁姑娘的家里的男子,现在大胆地每天来看她了,并且对待她不象对待一个要出阁的闺女,却象对待一个没有性别的朋友一样。
卡拉基娜家在这个冬季是莫斯科最如人意的、最好客的人家。在正式邀请的晚会与宴会之外,每天在卡拉基娜家里都有一个庞大的团体,主要的是男子们,他们夜间十二时吃饭,并且要一直坐到三点钟。没有一个跳舞会和游园会里,没有一次观剧没有尤丽。她的服装总是最时样的。虽然如此,尤丽却似乎对一切都失望了,她向每个人说,她既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任何人生乐趣:她只等待着“那里”的安宁。她采取了一个感到非常失望的姑娘的那种态度,好象这个姑娘失去了她所爱的人,或者受了他残酷的欺骗。虽然她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大家却是这样地看她,她自己甚至也相信她在生活中受了很多的折磨。这种忧悒,既不妨碍她自己取乐,又不妨碍在她家的年轻人愉快地消磨时间。到她家里来的每个客人,都对女主人的忧悒的心情先表示关切,然后即开始社交的谈话、跳舞、智慧的游戏和卡拉基娜家流行的韵诗比赛。只有极少数的年轻人,保理斯也在内,较为深入地研究尤丽的忧悒心情,她和这些年轻人都有过较长时间的单独的谈话,谈到尘世一切的空虚,她向他们打开自己的手册,里面画了悲哀的图画,写了警句和诗句。
尤丽对于保理斯是特别亲善:惋惜他对于人生的过早的失望,尽她所能给他友好的安慰,她自己也在生活中受了那么多痛苦;她还向他打开自己的手册。保理斯在手册上画了两棵树,并且写了:“Arbres rustiques,vos sombres rameaux secouent surmoi les tènèbres et mèlancolie.〔乡村的树,你们的暗淡的枝柯在我身上洒下了阴暗与忧悒。〕”
在另一页上他画了一个坟,并且写了:
“La mort est sècburable et la mort est tranquille.
Ah!contre les douleurs il n'y a pas d'autre asile.
〔死是安慰的,死是安静的。
啊!对于悲哀是无处逃避的。〕”
尤丽说,这妙极了。
“Il ,y a quelque chose de si ravissant dans le sourirede la mèlancolie,〔在忧悒的笑中有那么消魂的东西,〕”她逐字逐句地向保理斯说了从书中抄出的这一段。“C'est un rayon delumière dans l'ombre,une nuance entre la douleur et ledèsespoir,qui montre la consolation possible.〔这是阴影中的一道光线,是悲哀与失望之间的间色,它表示安慰是可能的。〕”
为酬答这个,保理斯为她写了这些诗句:“Aliment de poison d’une ame trop sensible,Toi.Sans qui le bonheur me serait impossible,Tendre mèlancohlie,ah,uiens me consoler,Viens calmer les tourments ma sombre retraite,Et mèle une doucery secrète A ces pleurs.qui je sens couler。
〔啊,过敏的心灵的有毒食品,
我没有你呀,幸福就不可能。
温柔的忧悒,啊,来安慰我吧,
来安慰我阴郁的幽居的苦恼,
并且放进一点秘密的欢欣
在我的潸潸而流的眼泪里吧。〕”
尤丽在竖琴上弹了最悲哀的小夜曲给保理斯听。保理斯诵读可怜的莉萨给她听,并且因为兴奋得透不过气来而一再地中断。在大团体中会面时,尤丽和保理斯互相地望着,好象是望着世界上漠不相关的人群中唯一的彼此了解的人一样。
安娜·米哈洛芙娜常到卡拉基娜家来,和尤丽的母亲玩牌时,探问真实的消息,她给尤丽的陪嫁是什么(陪嫁是平萨省的两个田庄和尼惹高罗德省的森林),安娜·米哈洛芙娜顺从天意地、感动地望着那把她的儿子和富有的尤丽联系在一起的美妙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