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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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近来在莫斯科,这种内部的生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很难过的。在莫斯科她失去了在童山使她精神爽快的、那些最大的乐趣——和上帝的人的谈话和孤独。而且她没有任何都市生活的好处和乐趣。她不到交际场中去;大家都知道,她父亲不许她到他不在场的地方去,但他由于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因此没有人请她去赴宴会或晚会。结婚的希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放弃了“她看到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接待和遣走那些有时来到她家的、可能是求婚者的年轻人的时候那种冷淡和愤怒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朋友:她这次来到莫斯科,对她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都失望了。她以前不能够对部锐昂小姐十分坦白,现在更觉得她可嫌了,并且由于各种原因,她开始对她疏远了。尤丽在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连续通过五年信,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重新会面时,她变得和她完全格格不入了。尤丽这时候,由于哥哥们的死,成为莫斯科最富的闺女之一,为了社交乐趣而十分忙碌。她被青年们包围着,她觉得,他们都忽然赏识了她的美德。尤丽到了成年的社交小姐的那种年纪,她觉得出嫁的最后机会已经来到了,她的命运现在就要决定或者永不决定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每个星期四,带着忧悒的笑容,想起她现在不能写信给谁了,因为尤丽在这里,并且每周和她见面,而她在这里并不能给她任何乐趣。好象一个年老的侨民拒绝娶一个妇女,而他就在这个妇女的家里度过多年来的夜晚,——她惋惜尤丽在这里,她无人可以通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没有人可以谈心,不能向人倾诉自己的苦恼,而这时候她新增加了很多的苦恼。安德来公爵的归期和他的婚期都临近了,他委托她为这事疏通他的父亲,这委托不但没有办到,而且相反,这事情似乎完全弄糟了,并且一提到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就要引起老公爵发脾气,而他大部分的时间是脾气不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近来新添的苦恼,是她教六岁侄儿的各项功课。在她对尼考卢施卡的态度上,她恐怖地发觉了她自己具有父亲的暴躁的脾气。无论她对自己解说过多少次,她不应该在教侄儿的时候让自己发脾气,却几乎每次,当她拿着教鞭坐下来教法文字母表时,她是那么想要尽快地、轻易地把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孩子,而孩子已经怕姑母就要发怒,因此她在孩子有丝毫不注意时,她便发抖、着急、生气、提高声音,有时拉着他的手臂,罚他去站在房间角落里。罚他站在角落里之后,她自己便开始为了自己的暴躁恶劣的性格而流泪,后来尼考卢施卡跟着她哭,不得允许就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到她身边,把她的湿手从脸上拿开,并且安慰她。但是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苦恼的,是她父亲的暴躁脾气,这总是对女儿发作的,并且近来达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假使他要她整夜跪拜在地上,假使他打她,派她打柴汲水,她决不会想到她的处境困难,但是这位亲爱的残暴者,因为他爱她而更残酷,并且因此而折磨他自己和她,他不但知遭怎么故意地损伤她、侮辱她,而且要她明白,什么都怪她,总是怪她。近来他表现了一个新的特征,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痛苦,这就是他和部锐昂小姐的更加亲密。他听说了儿子的心意,在最初的时候,他有了一种开玩笑的想法,就是假使安德来公爵结婚,则他自己也娶部锐昂小姐,这个想法显然是他所满意的,并且他近来只是为了凌辱她而固执地向部锐昂小姐表示特别的亲爱(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看来是如此的),并且借他对部锐昂小姐表示爱情面表示他对女儿的不满。

有一天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她觉得,父亲有意在她面前做这件事),吻了部锐昂小姐的手,并且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亲热地搂抱她。玛丽亚公爵小姐脸红了,跑出房去了。几分钟后,部锐昂小姐来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房里,微笑着,用她的可喜的声音开心地说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连忙拭去了眼泪,迈着坚决的步子走到部锐昂面前,显然她自己并不觉得,她愤怒地急忙地用爆炸的声音,开始向法国女子咆哮地说。

“利用弱点……是恶劣的、卑鄙的、不人道的……”她没有说完。“从我房里滚出去,”她大叫,并且呜咽了。

第二天,公爵没有向女儿说一句话;但她注意到,在吃饭的时候,他吩咐先给部锐昂小姐上菜。在吃饭完毕时,当司膳按照习惯,先给公爵小姐上咖啡时,公爵忽然大发雷霆了,把手杖向菲利普抛去,并且立刻吩咐了送他去当兵。

“他不听话……说了两次……他不听!……她是这个屋里的第一要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公爵大叫着说。“假使你再敢大胆,”他头一次对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这么愤怒地大叫着说,“你再敢象昨天那样……在她面前忘形,我就要给你看看,谁是家里的主人。去!我不要看见你;去向她赔礼!”

玛丽亚公爵小姐为了自己,为了央她求情的司膳菲利普,向阿玛利亚·叶芙盖涅荚娜和父亲请求饶恕。

在这种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的情绪,类似为牺牲而有的骄傲。在这种时候,她所批评的这位父亲,会忽然在她面前寻找着眼镜,手在眼镜旁边摸着,却没有看见,或者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或者用软弱的腿迈着不稳的步子,并且回头望望,是否有谁看见了他的软弱,也许最不好的是,在吃饭时,没有客人激动他,他便忽然打盹,落下餐巾,把摇摆的头垂到碟子上。在这种时候,她带着自我厌恶的心情这么想着:“他老了,衰弱了,我敢批评他了!”

3

一八一一年,在莫斯科有一个很快地走了时运的法国医生,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正象法国人那样地殷勤,并且如全莫斯科的人所说的,一个有异常才干的医生,他就是美提弗耶。上层社会的人家接待他,并不把他当作医生,却当作一个地位平等的人。

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一向嘲笑医术,近来由于部锐昂小姐的劝告,准许了这个医生来看他,并且对他习惯了。美提弗耶通常一星期来看公爵两次。

在尼考拉日,公爵的命名日,全莫斯科的知交都来到他家的门口,但他吩咐了不接待任何人;只吩咐邀请少数的人来吃饭,他把他们的名单交给了玛丽亚公爵小姐。

美提弗耶早晨来道贺,以医生的身份觉得应该de forcer lacondigne〔硬闯进去〕,如同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所说的,于是他进去看公爵。碰巧在命名日的早晨,老公爵的心情最坏。他整个早晨在家里走来走去,向所有的人挑毛病,并且做出那种样子,好象他不明白别人向他所说的话,别人也不了解他。玛丽亚公爵小姐很知道这种平静的、心神不安的埋怨的心情,这种心情的结果通常是大发雷霆。她整个早晨走来走去,好象是在实弹的、按下扳机的步枪之前,等候着不可避免的射击。在医生来到之前,这个早晨过得很好。让医生进去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书坐在客厅的门旁,在这里她可以听到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

起初她只听到美提弗耶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声音,然后两种话声响了一阵,门猛然打开了,在门口出现了美提弗耶的惊恐的英俊的身材和他的黑发簇,还出现了穿宽服的、戴睡帽的、面孔因为愤怒而难看的、眼眸下垂的公爵的身材。

“你不明白吗?”公爵咆哮,“但我明白!法国的侦探,保拿巴特的奴隶、侦探,从我家滚出去——出去,我说的!”于是他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美提弗耶耸着肩,走到部锐昂小姐面前,她是听到声音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的。

“公爵不很好,la bile et transport au cerveau.Tran-quillisezvous,je repasserai demain,〔有恶脾气和脑充血。你放心,我明天再来,〕”美提弗耶说,把手指放在唇上,匆忙走出去了。

从门那边传来了穿趿鞋的脚步声和叫声:“侦探,奸细,处处是奸细!我家里没有一分钟安静!”

在美提弗耶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叫到他面前去了,于是他全部的怒火都对她发泄了。她的过错是让这个侦探来看他。他不是说过,向她说过,要她写一个名单,那些不在名单上的都不让进来吗?为什么让这流氓进来呢?她是这一切的原因。他说,同她在一起,他不能有一分钟的安静,不能安静地死去。

“不,姑娘,我们要分离的,要分离的,您要知道这个,您要知道!我现在再也受不了了,”他说过,走出房去了。好象是怕她会获得安慰,他回到她面前,极力做出安静的样子,补充说:“不要以为我是在发怒的时候向您说这话的,但是,我是镇静的,我思索过的;这就会来的——我们要分离的;为您自己去找个地方吧!……”但他不能克制他自己,他带着只有爱人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怒气,他显然是自己痛苦着,挥着拳头向她大声说:

“但愿有个傻瓜娶了她!”他砰然一声关上了门,派了人去叫部锐昂小姐,于是在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两点钟时,六个选定的人都来吃饭了。客人们是著名的拉斯托卜卿伯爵,洛普亨公爵和他的侄儿,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年轻的有彼挨尔和保理斯·德路别兹考,他们在客厅里等候他。

保理斯新近休假来到莫斯科,希望见到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并且能够那样地讨得了他的好感,以致公爵在他所不接待的一切单身年轻人之中,对他做了一件例外的事。

公爵的家不是所谓交际界,是那么小的一个团体,这个小团体虽然在城里没有听到说过,但在这里受到接待是最荣幸的。这是保理斯在一周之前便晓得的,那天,拉斯托卜卿当他面向那请他在尼考拉日吃饭的总司令说,他不能到:

“在这天我总是到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的神骨前去致敬。”

“啊,是,是,”总司令回答。“他怎样?……”

这个小团体在吃饭之前聚集在旧式的、高大的、摆着旧式家具的客厅里,好象一个在开会的严肃的法庭会议。大家都沉默着,即使说话,话声也很低。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出来了,显得严肃而又沉默。玛丽亚公爵小姐比平时显得更沉静、更羞怯。客人们勉强地和她说话,因为他们看到,她没有心思和他们谈话。只有拉斯托卜卿一个人谈着不停,时而谈到最近的城市新闻,时而谈到最近的政治新闻。

洛普亨和老将军偶尔参加谈话。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听着,好象审判长在听他们的报告,只偶尔用沉默或简单的话表示他在注意他们向他报告的东西。谈话的语调是那样的,它使人明白,没有人赞同政界里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所谈的那些事件显然证明一切越来越糟;但是在说任何故事或作任何批评时,奇怪的是,每次在批评到了可能涉及皇帝陛下本人时,谈话的人便中止了谈话,或者是被阻止了。

在吃饭时,谈的是关于最近的政治新闻,关于拿破仑夺取奥尔顿堡公爵的领土,关于俄国送给欧洲各国朝廷的反对拿破仑的牒文。

“保拿巴特对待欧洲,就象海盗对待劫夺的船一样,”拉斯托卜卿伯爵说,重复他已经说过许多次的话。“我们只是诧异君王们的容忍或盲目。现在轮到教皇了。保拿巴特已经毫不顾忌地要罢免天主教的首领了,大家还不说话!只有我们的皇帝抗议他夺取奥尔顿堡公爵的领土。甚至……”拉斯托卜卿伯爵沉默了,觉得他已经说到了不能批评的界限。

“有人提议用别的领土替换奥尔顿堡的公国,”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说。“好象我把农奴们从童山移居到保古恰罗佛和锐阿桑田庄一样,他也这样地调动公爵们。”“Le duc d’Oldenbourg supporte son malheur auec uneforoe de caractére et une resignation admirable,〔奥尔顿堡公爵用惊人的意志和听天由命的态度,忍受了他的不幸,〕”保理斯恭敬地插言。他说这话,因为他从彼得堡来时,曾有荣幸见过公爵。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那样地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好象他想要向他说点什么,但是他改变了他的主意,认为他太年轻了,不能向他说什么。

“我看过了我们关于奥尔顿堡事件的抗议,我诧异这个通牒的恶劣的字句,”拉斯托卜卿伯爵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好象一个人判断他很熟悉的事一样。

彼挨尔单纯地吃惊地看了看拉斯托卜卿,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牒文的恶劣字句令他不高兴。

“伯爵,这个牒文假使内容是有力量的,”他说,“那么措辞无论怎样也不是一样吗?”

“Mon eher,avec nos’500 mille hommes de troupes,ilserait facile d’avoir un beau style,〔我亲爱的,有我们的五十万军队,要有优美的文体应该是很容易的,〕”拉斯托卜伯爵说。

彼挨尔明白了为什么牒文的措辞使拉斯托卜卿伯爵不高兴。

“似乎书写的人大量地出现了。”老公爵说,“在彼得堡大家都在那里写,不但写牒文,而且都在写新的法律。我的安德柔沙在那里为俄罗斯写了整卷的法律。现在大家都在写!”他不自然地笑起来了。

谈话停了一会;老将军清着嗓子要人向他注意。

“请问您听到过最近在彼得堡的检阅时的事情吗?法国的新大使成个什么体统!”

“什么?是的,我听到一点;他向陛下说了不得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