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要用两句话向你说明决斗的全部秘密。假使你去决斗,你就写遗嘱,给父母写一封信,假使你想到你会被打死,你便是一个傻瓜,并且一定要失败;可是你去决斗,你带着尽可能迅速而准确地杀死对手的决心,那么一切都好了。象我们考斯特罗马的猎熊的人向我说的,他说,”谁不怕熊呢。但你看见了一只熊,恐惧就没有了,但愿熊不要逃走了!“我也就是这样的。A demain,mon cher!〔明天见,亲爱的!〕”
第二天上午八时,彼挨尔和聂斯维次基来到索考尔尼基森林,看到道洛号夫、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已经到了。彼挨尔的神情好象是在专心地考虑着一些和目前事件毫无关系的事情。他的憔悴的脸发黄,他显然这天夜里没有睡。他精神涣散地环顾着,并且好象是由于眩目的太阳,眯着眼睛。他所考虑的两件事情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件是他妻子的罪过,经过无眠的一夜,对于这个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一件是道洛号夫的无罪,道洛号夫没有任何理由要尊重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荣誉。“也许我处在他的地位上,我会做同样的事情,”彼挨尔想。“甚至确实我会做同样的事情;那末为什么要有这个决斗,这个屠杀呢?或者我打死他,或者他打中我的头、我的肘、我的膝盖。从这里走开,逃跑,把我自己藏匿到什么地方去吧,”这念头来到了他的心里。但正当他产生这些念头的时候,他带着特别镇静的、心不在焉的、引起旁观者的尊敬的神情,问道:“快了吗?准备好了吗?”
当一切都准备完毕,剑都插在雪地里作为双方界限,手枪已经实弹的时候,聂斯维次基走到了彼挨尔面前。
“伯爵,”他甩畏怯的声音说,“假使我在这个重要的时候,很重要的时候,我不向您说出全部的事实,我便是没有尽我的责任,辜负您选我做监场人时您对我的信任和尊敬了。我以为这件事没有充分的理由,不值得为这件事流血,……您是不对的,您火气太大了……”
“啊,是的,非常愚蠢……”彼挨尔说。
“那么请您让我转达您的歉意,我相信我们的对手会愿意接受您的道歉,”聂斯维次基说,(他好象别的参与这事的人一样,好象此类事件中所有的人一样,不相信事情已经到了真正决斗的时候。)“伯爵,您知道,承认自己的错,较之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远为高尚的。双方都不伤体面。让我去说……”
“不行,还有什么说的呢!”彼挨尔说,“反正一样……那么,准备好了吗?”他补充说。“您只要向我说,向哪里走,向哪里射击。”他说,不自然地温和地微笑着。
他拿起手枪,开始询问射击的方法,因为他从来不曾拿过枪,但他不愿承认这件事。“啊,对了,我知道,我不过是忘记了,”他说。
“说不上道歉,什么都谈不到,”道洛号夫向皆尼索夫说,皆尼索夫在那方面也作了和解的尝试,道洛号夫也走到了指定的地点。
决斗的地点选定在停雪橇的道路八十步以外的地方,在松林中一小块空地上,地面上遮盖着因为数日来的解冻而在溶化的雪。对手们站在空地的边际,彼此相隔四十步。监场人们量着步子,在又湿又深的雪地上踏着,留下足迹,从他们所站的地方,走到聂斯维次基与皆尼索夫的两把剑插得相隔十步表示界限的地方。是化雪的天气,还有雾;在四十步以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三分钟内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他们仍然拖延不动。大家都沉默着。
5
“哎,开始吧!”道洛号夫说。“好,”彼挨尔说,仍然微笑着。
情形是可怕的。显然是,这件事开始得那么轻率,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件事自动地进行着,已非人们的意志可以控制,并且一定要做下去的。皆尼索夫最先走到界限那里,宣布:
“因为对手们拒绝和解,那末就请开始吧:拿手枪,听到‘三’就动步。”
“一!……二!三!……”皆尼索夫忿怒地大叫之后,走到边上去了。
两人在踩出来的道路上走着,越走越近,在雾中彼此相认着。对手们走到界限那里,谁愿开枪,就有权利开枪。道洛号夫走得很慢,没有举起手枪,把明亮发光的蓝眼睛注视着对手的脸。他的嘴象平常一样,带着类似微笑的表情。
“我想要开枪,就能开枪了,”彼挨尔说。听到三,他快步地走上前,越出了道路,踏到完好的雪地上。彼挨尔拿着手枪,向前伸出右手,显然是怕用这支手枪打死自己。他小心地把左手放到后边,因为他想用它支持右手,但他知道这是不行的。彼挨尔走了六步,从路上走到雪地上,看了看脚下,又迅速地看了看道洛号夫,并且如他所学的,弯了手指,开了枪。彼挨尔决没有料到这样大的响声,他因为自己的射击颤抖了一下,然后又对自己的这种感觉微笑了一下,便站住了。因为雾气而特别浓厚的硝烟,在最初片刻,遮住了他的视线;但他所期待的另一枪声却没有发出。只听到道洛号夫的急速的脚步声,在烟气中出现了他的身影。他一手叉着左腰,一手抓着下垂的手枪。他的脸发自。罗斯托夫跑到他面前,向他说了什么。
“不,……不,”道洛号夫从牙齿缝里说,“不,没有完,”又踉踉跄跄地、摇摆不定地走了几步,走到剑那里,倒在剑旁的雪地上。他的左手上有血,他在衣服上把左手擦了一下,便用左手支持着他自己。他的脸发白,皱着眉,打颤了。
“请……”道洛号夫开始说,但他不能一下说出来……“请吧,”他费力地说。
彼挨尔不忍看到他的啜泣,向道洛号夫跑去,想要越过界限之间的那块空地,但是道洛号夫大叫:“回到界限那里去!”于是彼挨尔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自己的剑那里停住了。他们只相隔十步。道洛号夫把头垂到雪地上,贪婪地咬雪,又抬起头,纠正了姿势,缩起了腿坐着,寻找着稳定的重心。他吞进了一口冷雪,含在嘴里;他的嘴唇发抖,但仍然微笑着;他的眼睛在他鼓起最后气力时愤怒地费力地闪耀着。他举起手枪,开始瞄准。
“到边上去,用手枪掩护您自己,”聂斯维次基说。
“掩护您自己!”连皆尼索夫也不能克制,向对方大声说。
彼挨尔带着同情与懊悔的温和微笑,无能为力地伸开臂和腿,把他的宽胸脯正对道洛号夫站立着,悲伤地望着他。皆尼索夫、罗斯托夫和聂斯维次基眯了眼。同时他们听到了枪声和道洛号夫的怒吼。
“偏了!”道洛号夫叫着,脸向下无力地躺在雪地上。
彼挨尔抱了头,转过身,走进树林,走在很深的雪地上,并且大声地说着不可理解的话。
“蠢……蠢!死……谎……”他皱着眉重复着。
聂斯维次基叫他站住,送他回家去了。
罗斯托夫和皆尼索夫送走了受伤的道洛号夫。
道洛号夫沉默着,眼闭着,躺在雪橇上,人问他什么,他概不回答;但是进了莫斯科以后,他忽然清醒了,并且困难地抬起头来,拉住坐在身旁的罗斯托夫的手。道洛号夫脸上完全改变的、和突然流露出的兴奋温柔的表情令罗斯托夫诧异了。
“怎样?你觉得怎样?”罗斯托夫问。
“不好受!但问题并不在这里。我的朋友,”道洛号夫用断续的声音说,“我们在哪里?我们在莫斯科,我知道。我没有关系,但我害死了她,害死了……这件事她受不了。她受不了……”
“谁呀?”罗斯托夫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亲,”道洛号夫紧握着罗斯托夫的手,流泪了。
当他稍为镇静时,他向罗斯托夫说明,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假使他母亲看见他要死,她是忍受不了的。他求罗斯托夫到他母亲那里去,使她有所准备。
罗斯托夫先去执行了这个任务,令他大大惊异的,是他知道了道洛号夫,这个暴徒莽夫道洛号夫,在莫斯科是和老母及驼背的姐姐住在一起的,而且竟是最温情的儿子和兄弟。
6
彼挨尔近来很少和妻子单独见面。在他们的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家里经常是宾客满座。在决斗之后的夜晚,象他惯常的那样,他没有回卧室,却留在他父亲的大书房里,别素号夫伯爵就是在这里逝世的。
他躺在沙发上,想要睡觉,以便忘掉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但是他办不到。他的心中,突然出现了那样的一阵情绪、思想和回忆,使他不但不能睡觉,而且不能坐着不动,并且不得不从沙发上跳起来,在房中快步地走来走去。他时而想象着她在新婚后的样子,她的袒露的肩膀和疲倦、热情的目光,但立刻又想象着她身旁道洛号夫的英俊、傲慢、坚决、嘲讽的,象在宴会上所看见的那副面孔,然后又是道洛号夫的那副苍白、发抖、痛苦的,象他转过身来跌倒在雪地上时的那副面孔。
“发生了什么呢?”他问自己。“我杀死了她的情人,是的,我杀死了自己妻子的情人。是的,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内在的声音回答:“因为你娶了她。”
“但是我的过错在哪里?”他问。“是在你娶了她,却不爱她;是在你欺骗了自己和她,”于是他清楚地想起在发西利公爵家晚饭后的那个时间,他那时说出了这句很难出口的话:“Jevous aime.〔我爱你。〕”“全是因为这个!我那时就觉得了,”他想,“我那时便觉得,这是不对的事,觉得我没有权利做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的。”他想起了蜜月,并且为了这个回忆而脸红了。特别清楚而屈辱可羞的,是他想起了有一天,在婚后不久,在正午十二时前,他穿着绸宽服从卧室走进书房,并且在书房里碰见了总管家,他恭敬地鞠躬,看彼挨尔的脸,又看他的宽服,并且微笑了一下,好象是用这个笑容来表示他对主人的幸福所持的恭敬同情的态度。
“我有过多少次夸耀她,夸耀她的绝色,她的社交才能,”他想;“我夸耀过我的房子,她在这里招待全彼得堡的人,我夸耀她的难以接近的性格和美丽的容貌。这就是我所夸耀的地方!我那时想到,我并不了解她。在我想到她的性格时,我对自己说过多少次,我没有了解她,我没有了解她那种习以为常的镇静和满意,她没有任何爱好和欲望,那是我的错,而全部的答案就是这句可怕的话:她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向自己说了这句可怕的话,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阿那托尔常来向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膀。她不给他钱,但是让他吻她自己。她的父亲,在说笑话的时候,常常唤起她的嫉妒;她却带着镇静的笑容说,她决不会愚蠢到嫉妒的地步。她常常这样说到我:‘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有一天我问她是否感觉到怀孕的征兆。她轻蔑地笑起来,并且说,她不是傻瓜,她不要小孩,说她决不替我生小孩。”
然后他想起她的思想的粗鲁和直率,她所特有的言语的鄙俗,虽然她是在最高级贵族社会申长大的。“我并不那么傻……你自己去试试看,……Allez UOUS Promener,〔你走开吧,〕”她常常这么说。彼挨尔常常看到她在年老和年轻男女面前的成功,却不能够明白,为什么他不爱她。“是的,我从来没有爱过她,”彼挨尔向自己说;“我知道,她是堕落的女人,”他向自己重复说,“但是我不敢承认这个。”
“现在道洛号夫,他在那里坐在雪地上,并且勉强地微笑着,也许他要死了,用一种虚伪的英勇的口气回答我的忏悔!”
彼挨尔属于这一类的人,他们虽有所谓外在的性格的弱点,却不去找人把自己的忧愁告诉他。他独自忍受着自己的忧愁。
“一切都怪她,一切都怪她一个人,”他向自己说,“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把自己同她联结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向她说:Je vous aime〔我爱你〕呢?这是一句谎话,并且比谎话更坏,”他向自己说。“我有过错,应当忍受……什么?名誉的败坏,生活的不幸吗?哎,都不相于,”他想,“名誉的败坏也罢,荣誉也罢,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不是由我决定的。”
“他们杀死路易十六,因为他们说他卑鄙,说他是一个罪犯,”彼挨尔心里想,“从他们的观点上来说,他们是对的,正如同那些为他殉难,并尊他为圣人的人们也是对的。后来他们杀死罗伯斯庇尔,因为他是暴君。是谁对,是谁错?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但是活着的时候,你活吧;明天你会死的,正如同我在一小时前也会死的那样。我们的生命,和永恒比较起来,不过是一瞬,何必自寻烦恼呢?”
但是在他觉得自己因为这种考虑而心绪宁静时,他忽然想起了她,想起他极热烈地向她表示虚伪爱情的那些时候的她,于是他觉得血在向他心中涌去,他不得不又站起身来,走动着,或者击碎或者撕毁他随手碰到的东西。“为什么我向她说Je vousaime〔我爱你〕呢?”他仍旧向自己重复着。把这个问题重复到十次时,他脑子里想起了莫利哀的话:“Mais que diable allait-ilfaure dans cette galore?〔但他究竟为什么自寻烦恼呢?〕”于是他笑他自己了。
夜间他唤来了听差,吩咐他收拾行李到彼得堡去。他不能和她住在一个屋子里。他不能设想,他现在应怎样和她说话。他决定了明天走,并且留一封信给她,向她说明他要永远和她分开的意思。
早晨,当听差送咖啡进房时,彼挨尔躺在褥榻上,手里拿一本打开的书睡着了。
他醒了,惊惶地顾盼了很久,不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派我来探问,大人是不是在家,”听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