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个团体里,那锐施金说到奥国军事参议院的会议,在会议上苏佛罗夫好象雄鸡一样地大声叫着回答奥国将军们的蠢话。站在那里的沈升想说笑话,说库图索夫显然还不能从苏佛罗夫身上学会这种不难的本领——叫得象雄鸡一样;但老人们严厉地看了看这个说笑话的人,使他觉得,今天这里连说到库图索夫也是不相宜的。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罗斯托夫伯爵穿着软靴,焦虑地、忙碌地在餐厅与客厅之间来往着,匆匆地、完全同样地招呼着他所全部认识的、重要的与不重要的人,有时他的眼睛寻找着他的体格匀称的、年轻的儿子,高兴地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向他眏眼。小罗斯托夫和道洛号夫站在窗前,他认识道洛号夫才不久,却很看重他的友谊。老伯爵走到他们面前,和道洛号夫握手。
“请到舍下来玩,你认识我的勇敢的孩子……一同在那里,一同做英雄事业……啊!发西利·依格那齐支……你好,老先生,”他转向走过身边的老人说,但是还不及寒暄完毕,大家都骚动了,一个跑进来的听差,带着惊惶的面色报告:“到了!”
响起了铃声,理事们赶上前去了。散在各房的宾客,好象锹上抖下来的黑麦,挤成一堆,停在大客厅里,在正厅的门前。
巴格拉齐翁在过道的门口出现了,没有戴帽子,没有挂佩刀,按照俱乐部的习惯,都交给司阍了。他没有戴羊皮帽,也没有鞭子搭在肩头,象罗斯托夫在奥斯特理兹会战的前夜所见的那样,却穿着瘦小的新军服,佩了俄国和外国勋章,左边胸前佩着圣·乔治星章。他显然是正在赴宴之前剪了头发,修了胡须,这反而损害了他的面貌。他脸上有一种单纯的节庆的神色,这连同他的坚决、英武的容貌,甚至使他脸上有了几分喜剧的表情。和他同来的别克列邵夫和费道尔·彼得罗维支·乌发罗夫停在接待室的门口,让他这个主要的客人走在他们前面。巴格拉齐翁局促了一下,不要他们向他敬礼;他们在门口耽搁了一下,但巴格拉齐翁终于走在前。他羞涩地、不自然地走在接待室的嵌木地板上,不知道把他的双手放在哪里是好;要他在火线上的田野里行走,如同他在射恩格拉本在库尔斯克团的前面那样地行走,他倒觉得更习惯、更容易些。理事们在正厅的第一道门前迎接他,向他说了几句话,说他们看到这样高贵的客人,是多么高兴,并且好象被他吸引了一样,不等他回答,便围了上去,领他进了大客厅。客厅的门口,由于会员与宾客拥挤,是无法通过的,他们互相拥挤,并且都力求从别人肩头上望见巴格拉齐翁,好象是看稀有的野兽一样。堡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比大家更起劲,他笑着说,“请让一让,亲爱的,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一面推开人群,领客人们进了客厅,让他们坐到当中的沙发上。要人们、最尊贵的会员们,围住了新来的客人们。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又在人群中推开道路,走出客厅,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一个大银盘子和另一个理事一同出现了,他把这个银盘子送到巴格拉齐翁公爵面前。盘子上放了一首印成的颂扬英雄的诗。巴格拉齐翁看见了盘子,惊惶地回顾了一下,好象是在求助。但所有的眼睛都要求他接受。巴格拉齐翁觉得自己是在他们的支配之下,坚决地用双手接了盘子,并且忿怒地谴责地望着送盘子给他的伯爵。有人殷勤地拿开巴格拉齐翁手中的盘子(好象不然他便会这样一直拿到晚上,这样端着走上餐桌)并要他注意这首诗。巴格拉齐翁好象是说,“好,我来读,”把疲倦的眼睛注视着纸,带着精神专注的严肃的面色,开始阅读。作诗的人拿了这首诗,诵读起来了。巴格拉齐翁公爵低下头听着。
你带光荣给亚力山大皇朝,
保护我们的皇帝安居皇宫,
你是个可怕的指挥,善良的人士,
国家的栋梁,战场上的英雄。
连侥幸的拿破勒翁
凭经验认识了巴格拉齐翁,
不敢再扰乱伟大的俄国人……
但他还没有读完诗句,声音洪亮的管家便喊叫着:“酒席准备好了!”门开了,餐厅里响亮地送出波兰曲的音调:“发出了胜利的吼声,勇敢的俄国人欢腾,”于是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忿怒地看了看还在读诗的作者,便向巴格拉齐翁鞠躬。大家站起来了,都觉得宴会比诗更重要,于是巴格拉齐翁又在别人之前走到餐桌前。巴格拉齐翁坐在首座上,在两个同名的亚力山大——别克列邵夫与那锐施金——之间,这么做的意义是暗示皇帝的名字。三百个人按照官衔与地位在餐厅里坐下了,愈重要的人愈靠近主要的客人。这就象哪里的地势愈低,哪里的水愈深一样地自然。
快要开席的时候,伊利亚·安德来伊支把他的儿子介绍给了公爵。巴格拉齐翁认出了他,说了几句不连贯的、不自如的话,正如同他这天说的所有话一样。当巴格拉齐翁公爵和他的儿子说话时,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高兴地、骄傲地打量着所有的人。
尼考拉·罗斯托夫、皆尼索夫和新相识的道洛号夫几乎是一同坐在桌子的当中。彼挨尔和聂斯维次基公爵并排坐在他们对面。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和别的理事们,坐在巴格拉齐翁的对面,他招待公爵,把他自己作为莫斯科盛意的化身。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主办的酒席和挑选的瘦肉、菜肴都是精美的,但直到席终他才完全放心。他向司膳眼,低声吩咐侍从,并且有些兴奋地等着每一道他所知道的菜。一切都好极了。在上第二道菜大鲟鱼时(看到这个,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因为高兴和羞涩而脸红了),听差们开始拔出瓶塞,斟香槟酒。在这道给人相当好感的菜之后,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和别的理事们交换了目光。“还有许多干杯,这才刚开始!”他低声说,拿了杯子,站起来。大家沉默着,等着他要说的话。
“祝我主皇帝健康!”他大声呼叫,同时他的善良的眼睛被高兴与狂喜的泪水浸湿了。同时乐队奏出:“发出胜利的吼声。”大家都从位子上站起来,大呼“乌拉!”巴格拉齐翁也用他在射恩格拉本战场上同样的声音大呼“乌拉!”年轻的罗斯托夫的狂喜的声音在三百人的声音中叫得最高。他几乎要流泪了。“祝我主皇帝健康,”他大吼着,“乌拉!”他一口气干了杯,就把杯子抛到地上去了。许多人仿效他。高声的喊叫持续了很久。叫声停止时,侍从们拣起了破碎的玻璃杯,大家又开始坐下来,一面对于他们自己的叫声微笑着,一面交谈着。伊利亚·安德来伊支又站起来,看了看他的碟子旁的字条,提议干杯祝我们上次战争中的英雄彼得·依发诺维支·巴格拉齐翁身体健康,伯爵的蓝眼睛又被泪水浸湿了。三百个声音又大呼“乌拉!”而代替音乐的是唱歌班唱出巴佛尔·依发诺维支·库图索夫的颂诗:
对俄国人的妨碍都是空,
勇敢是胜利的保证,
我们有巴格拉齐翁,
把一切敌人都踏在脚跟……
唱歌班刚唱完,便是接连不停的干杯,这使得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越来越受感动,并且大家砸碎了更多的酒杯,呼声叫得更高了。他们干杯祝别克列邵夫、那锐施金、乌发罗夫、道高儒考夫、阿卜拉克生、发卢耶夫健康,祝理事们健康,祝主持人健康,祝全体会员健康,祝全体来宾健康,最后单独干杯祝宴会筹备人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健康。在这次干杯时,伯爵掏出手帕,蒙了脸,大哭起来了。
4
彼挨尔坐在道洛号夫和尼考拉·罗斯托夫的对面。他象平常一样,贪馋地吃了很多,喝了很多。但那些和他熟识的人,看出他今天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在整个宴会的时间里沉默着,并且眯眼皱眉,环顾四周,或者眼睛呆滞不动,显出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指拭鼻梁。他的脸色沮丧而忧悒。他似乎没有看见、没有听到身边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却在想着一件痛苦而未能解决的问题。
这个未解决的、使他苦恼的问题——是他的表姐,在莫斯科的公爵小姐透露了道洛号夫和他的妻子的亲密关系,今天早晨他又接到一封匿名信,这信带着一切匿名信所共有的下流的嘲讽,说他戴着眼镜却看不见东西,说他的妻子和遭洛号夫的关系只对他一个人才是秘密。彼挨尔绝对不相信公爵小姐的暗示和那封匿名信,但他现在怕看见坐在对面的道洛号夫。每次,当他的目光和道洛号夫的美丽傲慢的眼睛偶然相遇时,彼挨尔便觉得,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可怖的丑恶的东西,于是他赶快地转过了头。彼挨尔不觉地想起了他的妻子过去的一切和她同道洛号夫的关系,他知道得很清楚,假使这件事和他的妻子无关,则信中所说的兴许是真的,至少兴许似乎是真的。彼挨尔不禁想起了,战后复职的道洛号夫回到彼得堡并且去看他。道洛号夫利用他和彼挨尔酒肉朋友的关系,一直来到他的家里,彼挨尔留他住下,借钱给他。彼挨尔想起了,爱仑微笑着表示她不满意道洛号夫住在他们家里,道洛号夫厚颜无耻地向他称赞他妻子的美丽,以及他从那时直到他来到莫斯科,没有片刻离开他们。
“是的,他很漂亮,”彼挨尔想,“我知道他。他所特别乐意的事,就是侮辱我的名誉、嘲笑我,正因为我为他出力,照顾他,帮助他。我知道,我懂得,在他看来,这件事对他的欺骗增加了什么样的意味,假使这是真的。是的,假使这是真的;但我不相信,我没有权利相信,并且不能相信。”他想起道洛号夫在残忍无情时的面部表情,例如,他把警察和熊绑在一起抛入水中的时候,或者在他无故地向人挑斗的时候,或者在他用枪打死驿差的马的时候。当他望道洛号夫的时候,这种表情常常出现在道洛号夫的脸上。“是的,他是一个暴徒,”彼挨尔想,“杀人在他看来是不算一回事的,他一定觉得大家怕他,他一定欢喜这样。他一定以为我也怕他。”彼挨尔想,“确实我怕他,”在产生这些思想时,他又觉得,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可怕的、丑恶的东西。道洛号夫、皆尼索夫和罗斯托夫此刻坐在彼挨尔的对面,似乎很愉快。罗斯托夫愉快地和他的两个朋友——一个是雄壮的骠骑兵,一个是著名的莽汉和无赖——交谈,并偶尔嘲笑地望望彼挨尔,在这个宴会上,他的心事重重的、精神涣散的、体格魁梧的样子是令人吃惊的。罗斯托夫恶意地望着彼挨尔,第一,因为在他骠骑兵的目光中,彼挨尔是一个非军人的富翁,美人的丈夫,总之,象是一个老太婆;第二,因为彼挨尔在心事重重、精神涣散时没有认出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的敬礼。当他们开始干杯祝皇帝健康时,彼挨尔沉思着没有站起来,没有举杯。
“您怎么啦?”罗斯托夫向他大声地说,用狂喜而愤怒的眼睛望着他。“难道您没有听到:祝我主皇帝健康吗?”
彼挨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干了杯,等到大家坐下时,他带着善良的笑容对着罗斯托夫。
“啊,我没有认出您,”他说。
但罗斯托夫没有工夫注意到这个,他在大呼“乌拉!”
“你为什么不睬他呢?”道洛号夫向罗斯托夫说。
“他那家伙,傻瓜,”罗斯托夫说。
“我们应该巴结美人们的丈夫,”皆尼索夫说。
彼挨尔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知道他们是说他。他脸红了,掉转了头。
“哦,现在祝美人们健康。”道洛号夫说,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但在嘴边上带着笑容,拿着酒杯转向彼挨尔。
“祝美人们健康,彼得路沙,祝她们的情人们健康,”他说。
彼挨尔垂下了眼睛,喝了杯里的酒,没有望道洛号夫,也没有回答他。仆人分发库图索夫的颂诗,放了一张在彼挨尔面前,把他当作较为尊贵的来宾。他正要接过来,但是道洛号夫把身子从桌上探过来,从他手里夺了过去,开始阅读。彼挨尔瞥了瞥道洛号夫,他的眼睛又垂了下来:那可怕的、丑恶的、在整个宴会的时间里使他苦恼的东西,升了起来,支配了他。他把整个肥胖、高大的身躯从桌上探过去,大喊着:
“您怎敢拿!”
聂斯维次基和右边邻座的人,听到这个叫声,看出是对谁发的,都惊惶地连忙望着别素号夫。
“算了吧,算了吧,您在干什么?”许多人惊惶地低低地说。道洛号夫用明亮、愉快、严厉的眼睛望了望彼挨尔,并且带着那样的笑容,好象是说:“我就喜欢这样。”
“我不给,”他清晰地说。
彼挨尔脸色发白,嘴唇打战,夺回了这张纸。
“您……您……流氓……我要和您决斗,”他说,然后推开了椅子,在桌旁站起来了。
在彼挨尔做出这样的举动,说出这句话的俄顷之间,他觉得,这一昼夜使他苦恼的、关于妻子罪状的问题,是最后地、无疑地、肯定地解决了。他恨她,并且永远地和她破裂了。虽然皆尼索夫劝罗斯托夫莫干预这件事,罗斯托夫却同意了做道洛号夫的监场人,饭后同彼挨尔的监场人聂斯维次基谈判决斗的条件。彼挨尔回了家,而罗斯托夫、道洛号夫及皆尼索夫在俱乐部里听茨冈人和其他歌手唱歌,一直呆到深夜。
“明天在索考尔尼基再见,”道洛号夫和罗斯托夫在俱乐部台阶上分手时说。
“你心里镇静吗?”罗斯托夫问。
道洛号夫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