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15999700000007

第7章 归化寺遭遇(2)

为了迷惑中国兵,他们乘坐着捡来的英国军车前进。像蚂蚁般的中国败兵自己奔来爬车,他命令大和武士等中国兵抓住车箱向上露出头时才捅出刺刀直插眼睛。然后又叫车子后退、前进,来来回回压死跌在路上的,还有漏了的最后才打枪。那太够味了。不几天,见人就杀的命令取消了,他感到很可惜。一忽儿他又想到从龙陵往松山走的路上,因急速前进连杀人也来不及了。他多次见到离公路不远的山路、小路上跑着逃难的人。是他松田跑上前向参谋长白木辛根要求让他去追杀。不料白木却派他占领腾龙桥,一连四天,无人可杀。他不明白派他守桥是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对他要求杀人反感?不管它那么多了,现在他带着混合大队单独占领了腾冲城,总该有点刺激可寻了吧,可又是不见百姓不见兵。没有对手,让他这样静待下去太无聊了。念头一闪又想金木一雄的前期作用太大了。占领腾冲完全是他的功。对这个间谍,他松田不敢得罪他。但总不能老是让他一个人起作用呀。他松田如果不赶紧表现出新的作为,今后在腾冲还算个什么呢?此时,他刚住上这城门楼时的兴奋情绪完全消失了。记得那天他爬上三楼时,禁不住内心的激动,曾久久地扑在窗沿上俯视城南外的繁华街道。金木一雄派出的那个引路人,在路上就告诉过松田,城内多是机关、寺 庙和住户,城外才是热闹的商业区,也分东南西北街。的确很有气派。英国佬垂涎许久而得不到的中国西南边疆重镇,现在在自己手里了。这里的一切今后不再属于中国,而属于大日本帝国了,那是他最得意的一个时刻。但也就在这个时刻,他从激动变成了惊疑。因为他抬起目光远看时,横在街尾的来凤山,高高矗起,既显得扑朔迷离,又感到它很威严。它距城不过千多米,在它上面虎视全城一览无余。如果有少量中国兵抢占了来凤山头,那城中还能安睡?他怀疑闹市无人与见不到兵是有着联系的。

松田在惊疑中度过了四天,再也静不下去了,就主动找了金木一雄问:“护路营到底在哪里?”

金木回答:“我断定,不在明光,就在界头。可是,少佐阁下这二百多个兵,难道还能分散活动吗?”

松田认为非派兵去搜索不可。他谅定护路营不是对手,仅是游勇而已,如有大量埋伏,及早发现了也好处置。金木认为还是要静等,一面向上要求再增派兵来。松田认为等增兵是不可靠的。最后,金木只能说服松田本人不动,先派两小股部队去追寻。

一路从西门经马站、固东,进明光;一路从北门出发,经下北乡、曲石、瓦甸、界头至桥头街。两路兵可在桥头或明光汇合后返城。

明光和桥头隔一架山,有路相通。先到的向后到的靠拢。

于是,5月15日两股日军同时向腾北开出。牧野中尉率八十多人为东路去桥头。第一天走三十来公里,像游山玩水似的。

第二天再走三十来公里即到界头,可松闲大半天。金木向他介绍界头是腾冲的粮仓,另是一番境界,可以好好看看的。不想半道上就遇上了抗拒他们前进的子弹。这就是归化寺遭遇战。

原来,护路营长李崇善带着两连兵离开龙从山后,径直北上,到了高黎贡山西坡下的大塘,那是界头平川北端的一条小乡街。他本想从大塘翻高黎贡山经六库过怒江东去,不料到了大塘被一个士兵的话卡住了。

这个士兵叫李在美,就是大塘人。夜晚,李崇善找他去问能不能当向导过山。李在美回答,路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愿意走。

他趁营长找自己谈话的难得机会,向营长跪下请求:让他和另两名大塘附近的兵友留下,枪弹也留下。他们三人想在大塘消灭日军。他说当兵一场,敌人追到家乡来时,自己却提前跑掉,那是要羞辱八代祖宗的。

大塘是界头乡(当时叫凤瑞乡)的一个保。有刘、李两个大姓,是明代开边时的军人后裔。清朝时,大塘辟为大塘隘,是个独立的辖地。刘、李两姓子孙,不,整个大塘的百姓,都有顽强的守土卫国观念。李在美当上兵,在大塘人的眼里,他就是祖国的卫士,家乡的光荣。如今日本人来了,他李在美临阵逃走了,那连蛆虫都不如。

李在美的一句话,使李崇善噎住了好一阵。他勉强镇定下来问:“你那两个老乡也有这种想法吗?”

李在美回答:“不光他俩,腾冲兵都是这么议论的。”

李崇善猛醒了。他的兵大多是腾冲人。这些天,在北逃途中,他已觉察到腾冲兵的情绪不同往常了。这时,如果他还要强行带走,说不定他们会在山上向自己打黑枪的。

李崇善,剑川人,十四岁当兵,在护国军中打过仗,后当大理独立营营长。1937年调到护路营。他从士兵、班长、排长、连长,爬到营长地位,在家乡已小有名气。在腾冲,他是驻军最高长官,县自卫队也归他指挥。张问德等那班士绅的想法,他是清楚的。只要他坚守腾冲,要兵有兵,要粮有粮,腾冲人会全力支持他的。可他目睹了远征军、龙专员、邱县长逃跑的情景,他的头脑变成老太婆的针线破布筐了,名堂又多又杂乱。他也有愤慨。要坚守抗战么,又有点胆怯,他已五十来岁的人了,自觉能耐不够。他想过遣散士兵,只身逃跑,那是很便当的,可后果难以预料,龙专员、邱县长逃跑,可能没事,而他李崇善就不同了,说不定哪个大人物一句话,说枪毙就枪毙了。唉!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再说,个人跑回家乡,又怎好见人,以后又怎样混日子?他想过打一仗再跑,曾试探过龙专员的态度,姓龙的连一句明确的指示也没留下。为此,他一直生着闷气。最后他才想出先把兵带过怒江去,避开首当其冲这一遭,借口整顿队伍,准备反攻日寇,这样既保全了力量,面子也不致全丢。他认为这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不想,李在美一句话,对他恰似当头棒喝,只好转身了。

他真该好好谢谢李在美,断了北走的念头,眼睛也像突然亮了一下,仿佛见到丢在县城东南的那一连人对他巴望的面孔了。那一连人是为龙绳武派出去放哨壮行的,他交待过叫他们事后到江苴集结待命。那时他曾打算从江苴上南斋公房走,后来不知怎的会想到从大塘走(两地相距100多里),连自己也说不清了。现在好了,赶快南返去找上那一连人,再一块合计下一步的行动。

他带队回到桥头,正遇上送邱天培过怒江被东岸中央军堵回来的县自卫队(只放过邱天培及家眷随从),就约好一起南下江苴。

5月15日夜晚,李崇善住在界头街,收到那个连从瓦甸送来的情报,说探知有日军出城北上,估计要上界头。李崇善想抢在日军之前过了瓦甸出江苴,就与日军错开了。(日军肯定是从曲石直抵瓦甸,不拐向江苴的。)

5月16日黎明前,即带队往瓦甸走,走了十多里路,天才微微见明。他看见路边大约三十来公尺处,有一所空房子,没有围栏,里面是空荡荡的。他想到里面去烧几口鸦片过瘾,就下令休息一会。

那房子就是归化寺,是最普通的一座野寺。里面什么设备也没有。神像是在板壁上画的。像前是人烧香磕头的光地板,也还干净。李崇善即躺下烧大烟了。

归化寺虽然简陋,但地点是在一块平坡的前沿。坡下是个凹槽,公路正从凹槽爬上去。寺的左边,有一架高高的山包,叫刘家小坡,相距只在二三百米间。右边是坡地延伸出去形成的坡垴。可俯视凹槽中的公路。队伍就在路边和坡垴上休息。恰在这时,日军牧野中慰率领的八十二人到了坡下。虽然天亮了,但时值夏雨初降,有点雨雾。日军看不见也估计不到小坡上面有中国军队。护路营却把日军大体看清了,立即报告李崇善。

士兵不等他发出命令已经打响了。首先对准骑马的军官射击。

牧野中慰刚举起他的指挥刀:“往上——”冲字还未出口,就栽下马来,一命呜呼了。日军是厉害的,个个都在拼命,立即散开往坡上爬。

护路营和自卫队的兵,憋了多久的气,终于碰到发泄的机会了。特别是腾冲的兵,生平第一次,也是祖祖辈辈数下来第一次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消灭外国侵略军,表现出了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曾设想过的勇猛。大家都看见那个军官落马了。不知是谁咬着牙齿喊出一声:“小日本,给你个好下场!”只见一个来拖落马军官的敌兵又被射倒了。“好下场”是腾冲人都会听的一句反话。这一声喊,胜过一番冲锋号,一齐向着猫腰上爬的敌军射击,顿时就击倒了一大片。

一群敌人从侧边悄悄摸上来包抄,即将威胁我方主要射击区时,那个大塘兵李在美发现了。他边打枪边往右边斜坡跑过去,嘴里喊着:“小日本,你敢往这边来!”他要将日军引到无遮掩的地方去,好让弟兄们从后面打。敌军见他是一个人,追过去想抓活的。果然敌军上当了,接连倒下了五六个。自然李在美也牺牲了,他一头栽在光光的斜坡上。

左边凹槽旁,独有一户人家,背靠南山,面向北面归化寺坡沿。他一家人目睹了我方士兵一系列英勇的举动,以后常向后辈人讲述,如今已传到第三代人了那天清晨,他家刚起床,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烧洗脸水。(这地方每户人家的中堂屋,都有一个大火塘。一年四季每天早晚,全家都围坐火塘取暖谈话。)突然枪响,一家人惊呆了,个个像泥塑木雕的一样,不说不动,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两个敌军钻进屋去,眼睛轱辘一转,看见他们坐着的木凳子,长三尺左右,高一尺多,四只脚。即伸手把人推开,拖着板凳就往外跑,来不及对人怎么样。这一家人回过神来,放眼追踪出去。见日军将板凳放到地上做枪托往上打。一眨眼,就见一个日军被打死了。接着又见三四个日军,抬着他们同伙的尸体过来,放在一起。

然后从胸中掏出一张纸符,念念有词,随即用火烧掉。呵呵,日本人也挺迷信,看来他们是在向什么神佛乞求让死者升天。突然两颗手榴弹在他们附近爆炸,又炸倒两个,其余就地滚开,眨眼就不见了。

这两颗手榴弹,是从他家屋后半山腰上,越过屋顶甩过去的。原来是护路营一连住在瓦甸街背后山头上,距归化寺只两公里左右,听见枪响赶来增援。他们在山头上看见日军在这家人屋前不远的地方的活动,当然是他们最好的爆炸目标了。

这一家人从惊惧状态中逐渐变得胆大了。最年长的奶奶,看了自家院场边日军活动的变化,立即行动起来。她用严厉的目光对一家人说:“你们莫动!”而她自己什么也不怕,忙着去拿来扫把,将进屋日军踩过的地面扫个干净。又去撮出一碗米,在走廊边撒了一条线。据说米是宝物,它能压住邪鬼。她要将日本邪鬼永远隔在屋外。欢欣的神情出现在一家人的脸上了。此时,他们只觉得很幸运,把打仗看得那么真真切切。护路营、自队都能这般勇敢,他们会摸到自家屋后甩手榴弹,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