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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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将军与士兵(1)

宋希濂果然进到了距黄草坝不远的小把地,切断了公路。像拦腰斩断了首在松山、尾在芒市的一条毒蛇。

他是从攀枝花渡口渡过怒江进入小把地的。在从由旺经仁和、万兴街到攀枝花途中,他还约了车藩如、陶晋初到姚关清平洞去瞻仰过明朝抗倭名将邓子龙的磨剑石。

邓子龙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尤以姚关三战和一五九二年十一月中旬在南海露梁海面击沉倭寇二百余艘战舰的战绩最显。

明万历十一年,陇川汉奸岳凤与耿马土司罕虔依附外敌,发动了一场空前的滇西南武装叛乱。邓子龙奉诏调任永昌参将,以三千之兵对数十倍之敌,在姚关偃草坡伏击敌人象阵,在湾甸调虎离山擒罕虔,在耿马声东击西捣毁敌巢,三战三捷,消灭了罕虔全军。岳凤闻风丧胆,不战而降,滇西南局势转危为安,在云南战史上创造了以少胜多的奇迹。

邓子龙镇守姚关六年,开辟清平洞,朝天万仞岩,建镇姚所城,点将台等处。他的行营一直驻扎在妙关乌龟山下的清平洞。

现在,时隔四百五十年之后,宋希濂作为中华民族的又一代青年高级将领(时年三十八岁),统帅以身许国的十万华夏子孙,为捍卫国家民族的独立和尊严,对侵占我神圣边关的日本强盗发起全线反攻。所以面对清平洞荷花池中的当年邓子龙的磨剑石,不禁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前不久,他曾听说过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带着搜索连连长朱开诚、战士周明德专程从蒲缥来清平洞磨剑石上磨他们的战刀,洪行边磨战刀,边赋诗一首:“邓公磨剑斩罕虔,我磨战刀劈日顽。同是报国赤子心,尸山血海勇向前”。“谁说我中华后继无人!我宋希濂和十一集团军十万貔貅绝不是孬种!”宋希濂想到这里,抬起头来,注视清平洞邓子龙亲题的对联:“七千里外边城月,唯对孤臣报国心。”骤然全身血涌,飞身跃上“土肥源”,率集团军司令部全班人马向攀枝花渡口飞驰而来。

宋希濂到达渡口时,已是傍晚时分。江风怒号,与怒江急切奔涌的涛声激荡天地,拍打着两岸耸峙人云的群峰。只见七十一军副军长陈明仁站在江边一块巨石上,指挥他的后续部队渡江。陈明仁衣角飞动,大声呵斥不按秩序强占橡皮舟和竹筏的营、连长:“忙什么!我比你们更急,早几年有这种劲头,中国就不致到这一步!”

“报告副军长,肥的都给先头部队吃了,难道你忍心只让我们啃点光骨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营长说。

“少废话,我的肠子也早生锈了,比你们还想吃肥肉,好菜还在后头。按秩序来,扰乱了宴席,大家都吃不成。”说话间,陈明仁见宋总司令来到,敬礼后忙问:“总座也这么急?”

“我怕你把好的都吞了,所以来抢一点,沾沾光。”宋希濂笑着说。

“我的菜全靠总座分配,还望多给照顾,大酒大肉,我陈明仁对付得了。”陈明仁说着也笑起来。

陈明仁近来情绪很好,对老蒋一怒之下将他从预备二师师长调任七十一军副军长的明升暗降的怨气,早巳因投身猛烈的战斗生活而烟消云散。滇西大反攻战役,他的七十一军是主力,扮演主要角色。他有机会为中华民族的国威和军威一展黄埔雄才和心底抱负。所以,他接受任务后,对八十八师、八十七师、新二十八师,像一九三九年江西昆仑岗战役前对预二师进行严格的战前训练那样,进行了雷厉风行的整顿和苛严的训练。在反攻前夕,部队战斗情绪已达到摩拳擦掌,亟待拼搏的程度。今天,要不是钟(彬)军长把攀枝花渡口上乱如牛毛的。情况交给他处理,他早随先头部队杀向平达或勐冒去了。

“情况如何?”宋希濂拨转话题问。

“部队士气很旺,但很乱,都要争先冲到西岸去。虽然我部在惠通桥、打黑渡等五个渡口上同时渡江,但民夫的数量几乎和我军人数相等,所以一时渡不完。先头部队已进入腊勐、平达、勐冒与敌接触,正打得难解难分。我军尚有一部未渡江,他们听着怒江西岸各处的枪炮声十分焦躁,恨不能立即飞过江去投入战斗。不过,再有一小时,我部就可全部渡完了。”陈明仁说。

“要注意民夫的安全,这是我军的血液,过江后要把他们放在妥当处。要记取三十六师从双虹桥过江后丢下民夫不管,致使几百人全被日军杀死的惨痛教训!还有什么问题?”

“说起民夫,前几天我视察部队时看到一种现象,那就是许多民夫用滑竿(担架)抬着军官的太太和小姐到处跑。听说在蒋家山(昌宁县地界)就累死了五个民夫。这种时候,民夫运送的应该是粮食和弹药,绝不是官太太,这种怪现象对民意、士气以及战斗都有极坏的影响,总部是否下令解决一下?”

“这种现象我也看到了,很不像话。这样吧,车参谋长,”宋希濂转身对车藩如说,“传我的命令,所有的军官家属只能集中于保山、昌宁、施甸城中,由各师后方留守处妥为保护,再不许动用民夫抬着到处游!”

黄昏前,宋希濂、车藩如、陶晋初和一班卫士乘一艘巨型橡皮舟行驶在漩涡乱转的怒江江面上。大风卷起一江飞沫,扑面而来,势如阵阵飞雪,砭人肌肤。但将领们却一个个挺胸而立,雄姿英发。此时宋希濂的感情正如江中的漩涡一样翻滚。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陷落之时败退长江是他一生中在抗日战场上莫可奈何的耻辱,时隔七年半的今天,他身为集团军总司令亲率十万之众,在中国的另一条大江——怒江上对不共戴天之敌实行大反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宋希濂说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而激动地对身旁的车藩如说:“大敌当前,我们的民族要生存下去要的是卧薪尝胆的意志和同仇敌忾、一往无前的精神。如果此时有位画家来画一张大军强渡怒江图,把我等画入图中,将是我一生戎马生涯的最大荣耀。可惜徐悲鸿去年回昆明去了。”

“我亦有同感。”车参谋长说着,突然挥手一指上游五十米处,“简直是一帮玩命的勇士!”

宋希濂抬眼望去,只见数十艘向西竞渡的满载士兵的橡皮舟和竹筏之间,却有二十多人骑在粗大的芭蕉树上横江西去,快如飞箭,令人惊心动魄。怒江五月水如冰,此地虽是亚热带,但因怒江水是青藏高原的冰雪融化而成,仍寒冷异常。没有极好的水性,是绝不敢这般玩命弄潮的。

“哪个部队?是侦察兵吗?”宋希濂因见他们都穿着便衣,所以这样问。

“是朱家锡的游击队员,在施甸经过整训后,开到敌后去的。”参谋处长陶晋初说。

“朱家锡的游击队果然不凡!”宋希濂羡慕地说。

提起朱家锡的游击队,宋希濂想起前年十月上旬,朱家锡的老母亲朱梅氏历尽艰险,从敌占区龙陵乘马来到大理,向云贵监察使李根源为他儿子——龙潞游击队司令兼龙陵县长朱家锡要枪要炮的情景。那时,云贵监察使署里正开军政联席会议。会议刚开始,一位白发苍苍、体态硬朗、年约六十开外的老太太撞进会场,出口就问:“谁是李国老?”

“老夫就是。老太太有何见教?”李根源站起来说。

“我是龙潞支队司令朱家锡的老娘,我儿子在平达、象达、勐冒、长尖山一带舍身卖命打日本,千多人的一支队伍,枪没有几条,炮没有一尊,用长刀弩箭对付日本兵。我经保山到大理,一路见兵山兵海、刀枪如麻,在保山又不见有一个日本兵,打什么?我儿子在龙陵苦战,四周都是敌人,游击队无枪无炮,咋个打!所以我冒死前来,向你李国老告一状,为我儿子要枪要炮,请问李国老给还是不给?”老妇人声泪俱下,语言铿锵,掷地有声。参加会议的全体人员,人人动容。

李根源赶紧扶老太太坐下道:“很好很好,我这就向省里请示,在没有指示下来前,还请老太太转告朱司令,我们一定设法支援。”

“你要多少枪?多少炮?”参加开会的宋希濂问。

“我要小炮六门,轻重机枪二十五挺,步枪五百支。”

“好大的口气!”宋希濂惊叹。

“怎么?长官看不起我妇道人家……”

“不敢不敢,老太太壮举,实在令宋某敬佩。”

老太太又站起来说:“你是宋总司令吧?禀报你,我家为了抗日,已将祖宗遗产变卖,从昆明买得七十多条枪发给了游击队。前年五月中央军败退怒江时,我家又将仅有的二万多元买木板打造船只供部队渡怒江转入后方。为守疆保土,消灭日寇,我家是倾家荡产,一毛不剩地支援国家了。”老太太说罢,老泪纵横。

“请坐请坐,国家是不会忘记你家的,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我李根源代表滇西民众各界父老,向你这位英雄的母亲致敬!”李根源说着向朱梅氏深深一鞠躬。

“哎呀!李国老,折杀我了!我还代表龙陵老百姓向你磕头呐!”朱梅氏说着就要跪下去,被直起腰来的李根源一把扶住。

这一幕对宋希濂的触动很深。如果不是亲见亲闻,他是不会想到一个农村老太太把一个儿子送上抗日战场,卖尽家产买武器,又历尽千难万险,有如此气魄跑到大理来要枪要炮的。“抗日战争中,我们民族中有许多平凡、名不见经传的老百姓演出了一幕又一幕震撼人心、慷慨悲壮的历史剧。中华民族每当生死存亡的关头,也就是她人才辈出最具活力的时候。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一次外敌的侵略,对我们都是一次震醒,一次飞跃!”站在橡皮舟上,在怒江的汹涌激流中逆风疾进的宋希濂,看着翻波戏浪的龙潞游击队和蔽江而进的远征军将士,不禁心潮激动、感慨万端地对车藩如说。